第五十八章 危局
是夜，史丹從太皇太后的長信宮回到自己的府邸后，幾乎一夜無眠，輾轉反側地苦思應對之策。太皇太后交給他的這件差事，表面上風光無比，替天子做媒，成全世間最為尊貴的一對夫妻，當世有幾人得享這份殊榮？但果真如此么？
新君……別人或許不了解，可憑他史丹察言觀色的功夫，新君並不是一個孱弱不堪、易於被人掌控左右的平庸之輩。“先帝呀，您沒看走眼，西方極樂世界裏，您可以含笑啦！只是您當初可曾預料到如今兩方相爭的局面？臣做了只風箱中的老鼠呀……”，史丹在榻上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思緒翻飛地和元帝陰陽對語。
翌日清晨，史丹起了個大早。心中裝着一件大事，雖然一夜未眠，他也不覺得有多困頓。匆忙用完早膳，史丹才想好了遊說天子迎娶王蒓的說詞，只等早上朝議散後面奏天子。
未央宮前殿門口，隨着謁一聲悠長傳唱，大漢帝國的朝臣們如往常一樣，魚貫從承明殿走出來，迎着朝陽紅艷的光輝，一級一級踏上通往前殿的石階。
“丞相，人事調整的名冊都準備妥當了么？”，前將軍王商一邊邁着步子，一邊問身旁的丞相匡衡道。
丞相匡衡從寬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簡牘，在王商面前揚了一揚道：“前將軍放心，既然是太皇太后的意思，老臣敢不遵從？一會兒朝議開始后，老臣自當面呈陛下”。
“那我就放心了。丞相勞苦功高，他日太皇太后必有重賞”，王商讚許道。
“哪裏哪裏，前將軍言重了！老臣得食漢祿數十載，理應操勞國事，為國盡忠。前將軍請……”。
“哈哈……為國盡忠，好！丞相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在眾位朝臣山呼的唱誦聲中，蕭問天衣袍帶聲，一如往昔地氣宇軒昂，在中常侍趙一的引領下快步走向大殿之中的上位坐下、解劍，再將下面跪伏的諸侯王大臣掃視一遍後方才命道：“諸位都起來吧，有事奏事”。
“臣有事稟奏陛下”。丞相匡衡出班走至殿中，跪下后雙手舉起笏板對蕭問天說道。
“哦？丞相有何事要奏啊？”。
“陛下，近日朝中和各郡國因報丁憂和告老還鄉，以致各級官吏員額出缺十多名，臣酌情遴選了一批年輕有為繼任出缺之職，現已形成文冊，請陛下過目”。
趙一聞言跨下台階，雙手從丞相匡衡手中接過簡牘，轉身走到蕭問天身邊呈上。
蕭問天單手從趙一手中抓起簡牘，就着案面隨意一揮，簡牘嘩地一聲展開，接着他逐字念出聲來：“遷兵曹王咸為丞相司直、遷議郎王章為未央衛尉、遷河南郡長史夏時為河南郡太守、遷中壘軍侯吳高中壘校尉……”。
念着念着，蕭問天眼中冒出了火星。“這他娘的遴選的什麼人！”，蕭問天在心中怒罵道，“哪裏是什麼年輕有為？分明全系東宮老太太一黨！”。
後面列舉的內容蕭問天也懶得再看，合上簡牘后冷冷地盯着匡衡看了半天，沒好氣地說道：“丞相果然用心啦，替朕挑了一批好官吏！”。
丞相匡衡感覺天子語氣不對，但上面端坐的天子並沒有繼續往下說什麼，於是有些惶恐地自謙道：“陛下過獎了，老臣不過是在其位、謀其政而已”。
忽然間，那束寫有名冊的簡牘毫無徵兆地飛了下來，被重重地摔在匡衡身邊，天子的大怒之語也緊隨而至：“你匡衡謀的什麼好政！那些就是你遴選出來的年輕有為之士？合適嗎？妥當嗎！大漢朝的官，是天下人在當，還是哪一家人在當！把你的名冊給朕趕緊拿回去，朕看你是老糊塗啦！散朝！”。
蕭問天抓起長劍，頭也不回地邁開大步向殿外走去，留下滿殿的朝臣一臉驚懼和錯愕，丞相匡衡更是伏在地上頭都不敢抬。趙一從一陣驚懼中醒過神來，連忙領着幾名小黃門跟在蕭問天身後快步離去，臨近殿門回頭說了一句：“諸位大人都散了吧，如果有事，改日單獨面奏陛下”。
來到宣室，蕭問天的怒氣尤未平息，一面向趙一連聲要茶，一面抱怨道：“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乾脆，我大漢大大小小官位全都給他們王家的人算嘍！”。
“陛下，陛下……您小點聲……”，趙一本來想開口勸勸天子，卻不不知從何說起，一邊是太皇太后，一邊是皇帝，自己這個小小的中常侍稍微言語不慎，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怕什麼？難道朕這個皇帝，在未央宮裏頭說句話也怕三怕四的嗎？”，蕭問天瞪了趙一一眼說道。其實他心裏何嘗不知道趙一是好心，只不過此時的蕭問天正值年輕氣盛，受不了太皇太后的那口窩囊氣。“這個匡衡也是，有沒有點主心骨呀！先前石顯勢大的時候依附石顯，現在又投靠長信宮老太太。三公之的丞相，讓他做的不值一文！卑賤！朕看他年老神衰，該告老還鄉了”。
“陛下，還請息怒呀！來日方長，這些事情，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得了的”。太陽升到半空中，宣室殿中頓覺一股燥熱，趙一替蕭問天脫下外面的寬袍后又勸了一句。
“去去去，說的儘是廢話。等等等，朕要等到猴年馬月去啊！”，蕭問天佯怒地罵了趙一一句，然後一屁股坐在長案邊不再言語，翻來覆去地挑着案頭上的簡牘，有心無意地翻看着。
“趙公公……”。一個小黃門從宣室外碎步走進來，附在趙一耳邊說了幾句。趙一面露難色地細聲問小黃門道：“眼下陛下正在氣頭上，左將軍有什麼事要面見陛下？”。
“說是有要事，只說要面見陛下，不肯告訴奴才”。
“唉……他要觸這個霉頭咱也攔不住。你讓他等等，我這就去稟明陛下”。趙一說完便走到蕭問天身邊，彎下腰小聲告知左將軍史丹求見。蕭問天倒沒多說什麼，只命趙一傳史丹進來。
史丹一進到宣室殿中，迎頭將前面坐着的天子細細掃視一眼，見天子神色如常地翻看着幾束書簡，心裏鬆了一口氣，連忙加快腳步走到蕭問天面前跪拜。
蕭問天並不理會跪伏在下面的史丹，一邊故作悠閑地繼續看書，一邊在心裏猜測史丹的來意。自己才在朝堂上當眾怒，毫不留情把丞相叱責了一頓，他史丹不可能為人事佈局的事情繼續求見自己。
自己能夠順利登基繼位，史丹當然功不可沒，只是世事多變，最難測的就是人心，天知道他史丹心裏現在打的又是什麼算盤！這一向他不是和王商、王舜相結甚歡嗎？有句話叫聽其言、觀其行，蕭問天打定主意要好好聽一聽史丹到底想跟自己講什麼。
“臣史丹拜見陛下！”，半晌不見天子有什麼動靜，史丹忍不住提高嗓門再次開口說道。
“哦，是左將軍呀”，蕭問天淡淡地回了一句。
“正是卑臣。陛下，卑臣有要事稟奏”，說完，史丹抬頭再次查看了一下天子的臉色。
“說吧，朕聽着呢”。
“陛下，先帝對卑臣有提攜之恩，臨終時命臣為輔政大臣，以助陛下之左右。今朝局之微妙，不測之危懸於毫之間，臣對此憂心忡忡，不得不直言相諫”。史丹一幅捨我其誰的樣子，言語間頗有幾分慷慨悲壯。
“是嗎？朕怎麼沒有察覺到啊？”，蕭問天仍未看史丹一眼，自顧自地對着手中的簡牘點頭，微笑着似有所得。
“陛下！”，史丹哽咽地大聲呼喚道，繼而重重地向蕭問天叩了一，“東宮勢大，不可不防啊！”。
“你說什麼！”，蕭問天扔開手中的簡牘，雙手扶在案上看着史丹問道。
“卑臣絕非離間天家親情。以陛下之睿智，為政殺伐決斷，莫不直指要害。所以，在卑臣看來，先帝昔日根本沒有必要替陛下挑選輔政大臣。所以……卑臣前來是想辭去輔政大臣的名號，不再領尚書一事，藉此為其他的輔政大臣做個榜樣”。
蕭問天聽史丹這麼一說，不禁吃了一驚，有些不解地問道：“辭去輔政大臣的名號？這和你所說的不測之危有關係嗎？”。
史丹見天子的注意力轉到了自己話語上，愈加憂心地說道：“陛下是有為之君，這點朝野皆知。但是東宮的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並不了解陛下的所作所為，仍以為陛下少不更事。官吏任命、朝中大政方針，事事她老人家都要關心，生怕陛下走錯了步子。太皇太后的本心不壞，但是換個角度想一想，太皇太后此舉，又將陛下置於何地？猶如孝武皇帝初年之太皇太后竇老太太啊！”。
“你史丹倒是看得明白呀！既如此，你以為朕該如何應對？”。
“當下東宮勢大，太皇太后在朝野素有人望，且定陶王劉康、信都王劉興皆在京都。陛下新近登基，根基未穩，稍有差池，恐變生不測呀！臣之憂慮正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