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喪家之犬
大清早即被皇帝召來，數名博士在孔方領頭下輪番向皇帝講經，可是皇帝自始至終一幅不咸不淡的表情，既不相問也不反駁，整整過去一個上午，博士們還是沒弄明白皇帝到底想要聽什麼，直到中書令石顯過來和孔方辯駁一番，皇帝這才露出少許欣慰顏色。
本來，能替皇帝授業解惑，無疑是世間最高的榮譽。但直到現在，幾名博士才松上一口氣，整個上午真是如芒刺加背呀，口乾舌燥、腹中空空，好了好了，終於能夠歇上一陣，取得些許茶點聊解饑渴。
天祿閣中的幾人的確餓壞了，待小黃門把茶點端上自己身前的矮案，幾人反而不敢肆意取食，皇帝跟前，誰能不顧忌自己的儀態？一不留神就是大不敬之罪，至少也是帝前失儀。一件事情，欲而不能，此為人之最大痛苦。
蕭問天吃着吃着，不意間抬頭現幾人當下的情形，心下一樂地暗道：“果然是讀書人，用食竟和作文章一般模樣！”。心念一動，蕭問天起意調侃幾位夫子一番，於是停下手中動作說道：“嗯？你們不餓嗎？都好半天了，盤碟中的點心還沒動上兩塊！既然這樣，趙一呀，替諸位大人把點心撤下去，換上清茶”。
博士們聞言真是哭笑不得，一臉苦相地皺眉愣在席位上，孔方手中還抓着一塊松糕呢，不知該拿起來送到嘴邊，還是該放下置於盤碟之中。
“行啦！幾位大人，朕知道，為表示對天子的敬重，種種禮儀非常重要。但是朕，不僅要這些表面功夫，更要你們了解朕。急朕之所急，想朕之所想！學術之事，不僅要研習，也要致用！否則就是空談，百害而無一利”。
包括石顯在內，幾人知道皇帝終於講到緊要之處，這些話語正是當今天子自己主張，闡述的是天子自己的喜好，敢不認真領會？
皇帝年輕的聲音再次抑揚頓挫地鋪展開來，一如既往地昂揚而朝氣蓬勃，“儒家的思想，很多是好的。就拿一部春秋來說，張三世、大一統、大復仇、親迎制、嫡長制等等等等。儒家六藝，重德行修養卻不失俠義血性，堪為我泱泱大漢之國風。然而，也不是沒有缺點！尤其是那個董仲舒，什麼天人感應、讖緯之學！古往今來歷朝歷代，不乏聖明之君，難道聖君掌國就沒鬧過水旱之災嗎？還有，公羊春秋有因時求變的意思，但是還不夠！諸公要多想想、多看看，睜眼看天下大勢，審民間輿情，什麼言論才是於國有利！不要一味死讀書、動輒引經據典，因時而變，明白嗎！”。
蕭問天長篇大論下來，其時想說的意思只有一個，那就是所有言論都要為我所用。但是一個謀政的皇帝，怎能把所有的話講得那麼直白？到底幾人能夠領會，又能領會多少，全憑臣下自身的政才了。同時入朝為官，為什麼有人一年三遷，有人三年一遷，區別就在這裏。
蕭問天掃視一遍下面幾人，只有石顯不動聲色，瞭然於胸的樣子，其餘幾人還在凝神苦思，看上去仍然一知半解。蕭問天暗自嘆了口氣，這些博士呀，職位並不顯赫，作用卻不小，傳承思想、引導士人輿情，行的是百年大計之事，看來自己還要說點什麼才好。
“陛下！”，一聲呼喚打斷了蕭問天的思緒。
“這不是長信宮的詹士嗎？有事？”，蕭問天向下面跪着的朱袍官吏問道。
“卑臣正是長信宮詹士，太皇太后差卑臣前來告知陛下，請陛下過去長信宮一趟，太皇太後有話要和陛下說”。
“沒看朕正忙着嗎？什麼要緊的事！”，蕭問天有些不悅，繼而轉念一想，復命長信宮詹士道:“你回去吧，朕知道了”。
“如此，卑臣先且告退”。朱袍官吏躬身向蕭問天一拜，然後退出天祿閣。
“好了，幾位博士回去吧，別忘了朕之前交代你們的事情”。
幾位博士告辭離去，天祿閣中只剩蕭問天和石顯兩人君臣相對。蕭問天盯着石顯看了許久，直叫石顯心裏毛，最終惶恐不安地埋頭拜服在地。
“你……知罪嗎！”。
“奴才有罪！罪不可赦！”。
“哼！說說，中書令有什麼罪竟不得赦？”。
“奴才……奴才……難以啟齒！”。雖然深埋着頭，石顯依然感覺得到皇帝咄咄逼人的炙熱目光，額頭上的汗珠涔涔而下，在光潔的漆木地板上滴了一灘。
“朕今天偏要你說，非說不可！”，蕭問天的語氣漸次加重。
“滔天大罪無以挽回，懇請陛下賜死奴才”。
蕭問天勃然大怒，倏地拍案而起，抓起案上長劍走到石顯身邊，接着一聲劍身脆鳴，冰冷的利劍閃着清幽的光直抵石顯脖頸之處，同時劍鞘被蕭問天一把擲得老遠，數支燈盞正好被砸到，於地上一陣亂滾。
石顯渾身顫慄起來，不過初夏五月天氣，他的周身衣袍從裏到外濕得透透的。也不顧利劍加身，石顯不停地對着蕭問天叩，額頭將地板砸得咚咚作響，涕淚俱下地哀號道：“陛下……陛下……在此處殺奴才，只會髒了天子之劍……奴才昔日一步走錯，眼下不過一條喪家之犬，不值天子一怒啊！……”。
蕭問天撤下劍身，驟然力將利劍插於地板之上，鐙亮的黃銅劍柄不住地在石顯臉邊晃動。
“喪家之犬！何以為家？難道有先帝在的未央宮就是你的家嗎？那如今有朕在的未央宮呢？你石顯當真膽大欺天呀，信不信朕滅了你九族！”，蕭問天彎腰附在石顯耳邊細聲說道，只是那種語調，怎麼聽起來都讓人覺得陰森森的。
石顯大駭，因為情緒激動，麵皮不停地抽搐而顯得有些扭曲，急急向前爬了一步，抱着蕭問天的腳哀泣道：“陛下……奴才為國出力一二十年，還望陛下憐憫一二。凌遲奴才都好，放過奴才的家人吧，不要讓我石顯一人之過，以致石家絕種亡族哇……陛下！……陛下呀！”。
蕭問天一腳踹開石顯，心中的怒氣遠未平息，大步在天祿閣內走來走去。良久，蕭問天走到石顯身邊，一把揪起石顯胸前的衣襟沉聲說道：“朕……可以寬恕你！不是因為你的為人，而是看重你胸中之才！你睜開眼睛看清楚，看看將來！好自為之吧！”。
蕭問天鬆開手掌，放下癱軟在地的石顯，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天祿閣外走去，邊走邊說道：“滾滾滾滾滾!……回去自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