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火樹銀花
天璇子是被熱醒的。在修道之後仍舊能被熱醒,這不得不令他感慨,不愧是半妖森林,各種詭異的景象層出不窮。
三日前,天璇子的訓練告一段落,林婠清帶他來到此地,一座以枯枝構造的架在五棵樹之間的木台,木台外圈圍着三尺高的柵欄。
據林前輩所言,這裏是他最後一處試煉地。以致於天璇子這三天每日都過着提心弔膽的生活。
等他平靜無波地過完這三天,他又覺着暴風雨即將到來,當起身迎接了。
待林婠清一手撐傘一手懷抱赤浪而來,便看見天璇子正面目嚴肅地注視着火燒雲似的天幕。
林婠清見此略感羞愧,心道:又不小心將他騙過頭了。
但是讓她道歉是不可能的。
林婠清瞬間閃過諸多念頭,最終選了個比較靠譜的解釋對天璇子道:“放輕鬆,這次無需你拚命,主要在你悟性如何。”
“悟性?”天璇子疑惑地瞅了一眼阿姊,又似懂非懂地抬頭望着天上的火燒雲。
“沒錯。”林婠清坐到天璇子身旁的柵欄橫木上,煞有介事道:“正所謂觀景悟道。”
“觀景悟道……”天璇子回想起自己在兩儀閣翻看的諸多書籍,試探地換個說法道:“一念飛升?”
林婠清聞言饒有興緻地盯着天璇子,直盯得天璇子雙頰泛紅,不留神從柵欄橫木上倒栽過去,仰躺在木台上,林婠清方讚歎道:“小璇子真是博聞強識啊!”
天璇子瞥了眼被紅葉傘遮住的天幕,旋即全部心神被擋在他身前的阿姊攝去,羞道:“沒,沒有。”
他這表現逗得林婠清笑得花枝亂顫,但在笑得盡興之際林婠清也告誡道:“一念飛升無用,觀景悟道多見,切不可行偏。”
天璇子被林婠清整得早已沒了脾氣,見她笑得開懷,自己心底都不由跟着悄悄偷樂。但他偷樂之餘,仍舊不忘思考林前輩的告誡之語。
一念飛升無用,為何是無用,而非無人?
等林婠清回神,見到的便是天璇子皺眉苦思的褶子臉。她輕嘆口氣,終是對天璇子解釋道:“即使心念得以飛升,若沒有相配的力量,不過是旁的修士成神路上的踏腳石。”
“哼,修道,道在何處?”林婠清輕蔑道:“天地無恩,天地非人,可笑修士爭個頭破血流。”
天璇子瞬間就想到了林前輩的兄長,他看着阿姊面上心有戚戚的神色,不知如何安慰,畢竟那是與他相差數百年的時光。但天璇子尚不懂放棄,他左思右想,只差抓耳撓腮,終於憋出一句:“阿姊覺得‘天地不仁’既可作‘無恩’解亦可作‘非人’解?”
林婠清瞥他一眼,似是嫌棄此問過於粗淺,讓天璇子自己去想。
天璇子不好意思靦腆一笑。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源自《道德經》,因着八荒諸多遊俠話本廣為流傳。又因流傳之後逐漸變味的語義,使它成為八荒每位剛剛踏入修道之途的修士必修之句。
當謹記“不仁”並非是指天地不仁慈,更不可憑此粗陋理解走上殺戮之途。
雖然後來很多修士隨着境界越來越高,關於“不仁”也逐漸忘卻,但是對於目前的天璇子而言,他有此問簡直就是明晃晃的胡謅。
好在林婠清一眼就看穿天璇子蹩腳之詞的用意,她倏然溫婉一笑,似是做下某種決定,柔聲道:“也罷,你今日有何疑問,姐姐都能給你答案。”
林婠清指的是天璇子在修鍊時遇到的瓶頸,天璇子也知道林前輩的意思,但他脫口問道的卻是:“離開森林后,阿姊可是要帶我去尋仇家?”
“你還是要去復仇。”林婠清說這話時正與天璇子四目相對,但是天璇子窺探不出林前輩的眸中深意。她的語氣那樣平靜無波,就像個人間過客,見證着某種預言。
儘管天璇子感覺到內心的慌亂不安,他依舊不會輕易妥協,是故他堅持道:“我不知有何仇恨竟令他滅我滿門,但無論是何,無論是他本性邪惡,還是我族先犯下滔天過錯,我總要知道的。”
林婠清聞言嗤笑出聲,反問道:“知道又如何?你再滅他滿門?”
天璇子頓時被她問得愣在原地,猶豫道:“……我也不知。”
林婠清見他眼神茫然,又道:“倘若你留下活口,百年後他踏上仙途,找到殺他族人的你報仇,如此冤冤相報,無窮盡矣。”
天璇子聽罷沉默片刻,他想沖阿姊反駁,但他知道林前輩總有各種理由來說服他。於是,他心一橫反問道:“阿姊呢,火燒神霄宗……”
未盡之語在林婠清冰冷刺骨的目光下被他吞入腹內。
天璇子不甘心地垂下頭,卻聽阿姊一字一頓道:“不曾後悔。所以我將後果告知你,一旦你踏上復仇之路,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
他猛地抬眼,正對上阿姊熠熠生輝的雙眸,恍若與夢中故人重逢。
夢?天璇子回過神,暗自笑道:哪來的故人夢境,真是魔怔了。
林婠清這次沒注意天璇子的小動作,她繼續道:“還有何要問?”
天璇子想着方才令阿姊不悅的問題,再三思考,決定還是換個修鍊上遇到的問題,於是他道:“此問關於術之五行。書中曾雲修士煉術是因體內五行有過生者,依法將之煉化便成靈根,將靈根有餘之氣導出則為術。”
隨着天璇子娓娓道來,林婠清面上漸漸露出讚賞之色。
這數月間她為天璇子挑選的對打半妖皆是有靈根者,天璇子能察覺她的用意,林婠清當然欣慰不已。她插話道:“你可是想問五行靈根?”
“沒錯。”天璇子接道:“阿姊也知我體內五行平衡。書中說因為五行平衡而無法生化克制,事實也是如此,我入上清宗十二載以來未曾習得五行術法。”
林婠清聞言挑眉笑道:“呵呵,你信了?”
信或不信?
天璇子想起自己在上清宗的種種回憶,坦然道:“信了十二年。”
林婠清聞言輕聲道:“專心習劍,不算壞事。”
只可惜她話雖在寬慰天璇子,但語氣嘲諷,騙不得天璇子。
“請阿姊教我。”天璇子不肯罷休,直直望向林婠清,眼中有被欺瞞的怒火,更多的卻是堅定。
他雖不知師父和長老們為何騙他,但一切事情都要在徹底清楚后才會去當面質問。
林婠清愛煞這般的天璇子,冷靜自持,令她想到了九天上某個如冰似雪之人。
她不再哄天璇子,而是反問天璇子道:“難道之前數月的搏鬥你沒有掌握規律么?”
規律……
剎那間天璇子如醍醐灌頂,猛然想起每次擊殺半妖時體內的靈力波動。
林婠清再接再厲道:“五行平衡並非靜止的平衡,生克制化具全,正如道非常道。若你敵人體內有靈根,短兵相接之時,你輕易便能破壞掉他們體內的平衡。”
“原來如此。”聽罷林前輩的結論,天璇子感覺靈台似進入某種玄妙之境,正在觸摸某個規則的邊緣。
林婠清見他似有頓悟,趕緊收回罩在二人頭頂的紅葉傘,輕快道:“你看!”
天璇子順着林前輩所指看去——
整座森林被不知名的事物染成紅色,朱紅、赤紅、橙紅、粉紅,層層疊疊,深深淺淺,層林盡染,似焰火般絢爛。
“像不像火樹?”林婠清低頭看着已盤腿坐在木台中央的天璇子問道。
漫天的紅也令她雙頰染上一抹胭脂,襯着她的紅葉傘,彷彿人間出嫁的新娘。
天璇子像是被美景美色所惑,呆愣地問出深藏心中許久的疑惑:“阿姊為何救我、護我、教我?”
許是被之前的談話所感,林前輩竟真的回道:“因你氣運好啊。”
天璇子不明所以。
林婠清卻將她過去所為之事如實告知:“我救過無數個你這樣的人,有的已經死了,有的還在苟延殘喘。”
天璇子瞪大雙眼,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地說辭。
林婠清被他難以置信的神情取悅,突然警告天璇子道:“所以不要被騙啦,我可不是好人啊!”
她將方才的氣氛毀得一乾二淨后,又狡黠地不再搭理天璇子。
只余天璇子望着長空出神:氣運好……是為救兄長么……
可是,我好像心悅你啊,阿姊。
“好啦!別垂頭喪氣。”林婠清見天璇子真被打擊得不輕,忙揮袖祭出彩練,將他拉至身邊,右手覆上天璇子雙眼,在他耳畔悄聲道:“給你看個奇觀。”
天璇子原本沮喪的心被阿姊突如其來之舉弄得砰砰直跳。
他順從的閉上眼。
下一秒,林婠清鬆開手,天璇子睜眼——深藍的夜幕下,滿月如盤,銀霜從天上簌簌地降落,轉瞬覆蓋住整片森林,流螢自地面緩緩升起,如玉帶似銀河。
紅與白交織過後,天地呈現出另一種樣貌。
他聽見阿姊在身旁低語道:“只有火樹,沒有銀花怎麼行?”
他還看見阿姊轉過頭,幾乎與他面貼面,溫熱的呼吸自鼻尖傳來。
天璇子緩緩閉上雙眼。
意識最後是林前輩輕嗔的語句:“所以說你氣運好啊!三百年一次的火樹銀花,加之頓悟后的入定。”
銀霜將天璇子裹成一道冰柱,而後被天璇子身上燃起的熊熊烈火化成雪水。如此周而復始。
天璇子手中不知何時握起靈刀,刀尖插在木台上,銀霜自刀柄逐漸蔓延至刀身再到刀尖,最後整座木台都被銀霜覆蓋。
天璇子微微用力,被銀霜覆蓋的木台粉碎在空中。
而火亦是自刀柄逐漸蔓延至刀身再到刀尖,最後將四周三丈內的草木染成灰燼。
天璇子眸中空洞虛無,卻啟純自語道:“火樹銀花。”
他用術創造的第一個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