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斐然X步搖 番外
“十五歲以上男丁處斬,十五歲以下男丁流徙三千里,女眷充入奴籍,十五歲以上賣為官妓,十五歲以下入宮為奴,欽此!”
宮裏的貴人來傳旨那天,不偏不倚是她生辰剛過的那天,她剛滿十六歲。
前一天她還與父母親拗了許久,怪他們因為官場上的不順而忽略了她的生辰,都沒有好好辦一次宴請,她還記得當時父親氣的手都在發抖,指着她說她太不懂事,“如今多事之秋,你不會不明白!你這樣敏感的身份,竟然還想大辦生辰?是嫌我們命都太長了?你要死自己去死,我不攔着你!”
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哭了。
母親硬拉着她出去,哄了半天,最後答應她明年一定大辦,才讓她停止哭泣,嘟嘟囔囔的遵循着父母的意思回房裏去了。
她其實不是真的不懂事,只是真的覺得自己沒幾天能快活了,因為她很快就要嫁人了。
當時的她這樣想。
可此時此刻,她再抬頭,看得到不再是父親失望的眼神,她以為這一切都是由她而起,她還不理解父母親,他們一定會責怪她,甚至一直到死都不肯原諒她,可,可她抬頭,對上的,卻是父親愧疚的眼神。
霎時淚水滾滾而落。
那是她的父親啊,最愛她的父親,這世上她最親的人。
“早知昨兒就該替你大辦,”父親低頭,小聲囁嚅着:“往後,可能也沒機會了……”
是她的錯,可到頭來,愧疚的卻是父親。
她想認個錯,可努力了半天,驕傲了十六年的她終究還是沒能把這句道歉說出口來。
對不起,對不起又有什麼用呢,她安慰自己,有沒有這句道歉都無法改變現狀,所以說不說也就無所謂了對吧。
處斬的日子定在三天之後,那是一個好晴朗好晴朗的日子。
太陽亮的刺眼啊,可她還是被粗魯的押上了觀刑台。
會有人來救她的吧?她雖然早失身於人,但她可不想淪落為妓啊。
刀閘起、落。
鮮血四濺。
原來,一個生命的消失,就是這樣簡單。
而就算是一群生命的消失,也並不複雜。
她靜靜的跪在觀刑台上,心口空空蕩蕩,似是疼,卻又沒什麼感覺,她親眼看着自己的父親、兄長一個一個倒下,以極其凄慘且屈辱的方式倒下,死無全屍。
有嗚咽聲。
風很大。
太陽真的很刺眼,頭有些暈眩,眼前有些黑,她閉上眼,靜靜的聽着自己清晰的呼吸。忽然一片陰影籠罩來,她微微眯着眼睛去看,那一襲緇衣的人,除了他,還有誰呢……
是有人來救她了啊,可為什麼,為什麼偏偏要在她親眼看着自己親人死去了之後,才來?
忽然女眷的人群中一個鮮紅的身影衝出,奔上刑台,一下子撞在柱子上,觸柱而亡。那是她的母親,原來她今早的一襲紅衣……她說,他們初遇那天她穿的是紅色的衣裳,家鄉古老傳說,身首異處的人到了地下會失去記憶,並且一直保持着身首異處的模樣,飄蕩世間,尋覓自己的親人,所以,她要穿着紅衣,去陪他,陪他尋覓……
母親去了,最後的最後,母親回頭,往身後女兒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的世界,剎那無聲。
身邊哭的稀里嘩啦的姐妹們都被押解着離去,唯獨她,跪在她身邊,沒一個人來動她。
她明白了。
“走吧,”他依然是背對着她的,“記住,害你父母兄弟死無全屍、姐妹被迫為奴為妓的人,複姓慕容。”
突如其來的窒息感傳遍全身,她粗重的喘息,渴望在這無邊無際的情感中翻滾出去,卻不得解。“啪”的一聲,他的劍鞘重重的打在她的背上:“要悲傷回去再悲傷,你的眼淚,不該給仇人看到。你記住,我救你,是因為你沒有哭。”
改了名字,自此以後,詹家最小的小女兒瑤蓉死了,她改名,喚作步搖。
都是帶着仇恨而活的兩個人,住到了同一屋檐下,陛下不知存有何意,把昔日的詹府賜給了斐然,封作將軍府,她還和從前一樣住在同一處屋子,但沒有親人,僕從也早已不同。而他,除了每天晚上會在很晚的時候回來睡覺之外,她就沒怎麼見到過他。所以她就每天晚上站在門口等他回來,沒幾天她就凍病了。
斐然皺着眉頭:“我沒讓你等我吧?你這是做什麼?”
她搖搖頭:“我睡不着,找點事情做而已。”
“沒事找事,我可沒空管你,你自己看着辦吧。”
門被關上,攜着某個人的怒火。屋子裏頓時陷入昏暗一片的狀態,她閉上眼,忽然笑了,現在的她,求死不能啊,要是早知他是這樣無情,她當時還清醒着,就不該因為被其皮相迷惑,而沉淪,到如今,一發不可收拾……
她隨着他行軍,美其名曰她要被好好保護,他沒說什麼,算是默認的同意了,她作為全軍中唯一一個只用伺候一個人的軍妓,入了紅帳篷,那裏別的女人都整日惶恐不安,面色蠟黃,唯獨她活的滋潤,她彷彿又回到了曾經,曾經是父母掌上明珠的時候,那時候的歡樂似乎又回來了,可好景不長,有一天,他面色看起來很不好,他尋常對着所有人都是溫和的笑模樣兒,唯獨把不好的一面都給了她,她曾引以為傲覺得自己和別人是不一樣的,所以也樂得被甩臉子,可是今天她卻十分的不願意對着他滿是戾氣的臉,他說:“你倒活的自在!我看你是忘了自己身上背負的仇恨了!我看你一朝到了地底下,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一個都不會理你。”
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笑語盈盈的步搖沒有了,她終日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帳篷里,戰爭結束,她隨着他回到斐將軍府,她把自己關進自己的屋子裏,依舊不出門。
直到那一天。
那天,她難得上街去,卻聽到消息,原來這些日子他連日不歸家,是因為泡在煙花之地喝花酒,而同他一起的人儘是慕容一派,原因是,斐然加入了,慕容陣營……
誰承想,原來一切的一切,在人家眼裏,不過是個自不量力的笑話……
她扯着她的領子質問他,卻被一把甩開:“你要報仇可以自己去!我救你不過為你那一夜夫妻的情誼罷了,別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么……
“我自己報仇?我能怎樣?就算是看着親人在他們的刀閘下喪命,我也只能咬着自己的手,強忍想要衝上去撕咬他們食其肉、飲其血的衝動!”步搖仰面朝天逼着眼淚倒流,她狠狠的戳了戳心口:“我就在心底,在心底里,恨自己的無能……悔自己的所為。我要是當時不去找你,不談和你聯姻之事我的父母他們就不可能死!是我的錯,我的一己私慾,我貪生怕死我不想因為失貞而被勒死才這麼做以至於我們家家破人亡!是我!是我啊!我……”
她站起身來,任由眼淚狠狠劃過面頰留下肆虐的痕迹,她緩緩走到窗前,窗前的一切都還和從前一樣,她知道斐然買下這裏是為了給她留下念想,這裏的一切都沒有動過,她剎那間居然都差點信了,信以為這只是一場噩夢,家人猶在世,她亦未出閣。
可這不是夢。
再多的還原也無法人死人復生。
“我恨過我爹娘。”她輕笑:“好笑吧?我是恨他們啊。我失貞回來,他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我的姐姐即將出嫁,得把我勒死,不然影響家中姐妹嫁人……他們的裙帶關係也就沒有了維繫。所以我恨。可是現在,我多麼想他們回來啊,回來勒死我!把我勒死,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把我勒死,我的姐妹也就不可能淪為妓女,我死了!一切都不會有任何的變化我們家也就是世家大族名望甚高我的弟弟……他們可以做官,位高權重,不必死在流放之路上窮鄉僻壤里草席都沒一卷的被棄屍荒野……”
他背對着她站着,卻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那悲哀,淚水無聲流淌,這些年的淚水都是往肚子裏吞,想不到原來,眼淚只有流出來,才是真正的解脫……
背後“砰”的一聲,斐然猛的轉過身去——她觸了柱。那讓他魂牽夢縈了許久的人兒瘦瘦小小的,靜靜的躺在血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