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田舍小居
方過立春,天已漸暖。雖夜裏依舊涼得緊,但白日裏那日頭一照,連帶着門前頭那條一丈多寬的河,捧上一捧,也有種暖洋洋的感覺。
門前五十上下年歲的婦人搬了個矮板凳正坐着削土豆,時不時地還左右鄰裏頭望望,或瞧瞧天色。
她姓周,是蘇家歸鄉後身邊唯一一個留下來的老僕,人稱周大娘。她的頭髮已經夾雜了不少銀白——準確來說是灰白——因着頭髮有些粗糙,看上去總有些灰濛濛的,略厚的唇沒什麼鮮艷色彩,淡淡的、暗暗的。這似乎也是這個年紀的貧家婦女的慣常模樣。
她終於畢了手上的活計,拿了裝削好的土豆的簍子晃了晃,似很是滿意,置在凳上,繼而從門前找來掃帚簸箕粗略的清掃一番便收拾了進了屋。
然而很快她又走了出來——準確來說是跑,只是她跑的速度着實與走沒有什麼差別,她一想起來了要緊事就會急的不行,而這也往往會導致她攪壞一系列的事情以及忘卻一系列的事情,比如說房內的人正在睡覺。彼時她急急忙忙的敲了臨間屋子的門,敲的很重很急,猶如暴風雨的巨大雨點打落在鑼鼓之上的聲響,嘴裏頭喊道:“願兒,快起來了快起來了,馬上遲了小心先生罰你!快點!起來了!”
靜謐的小屋裏只有一扇小小的窗,約兩尺外便對着與鄰家隔斷用的白牆,幾乎沒什麼光能透的進來,所以屋裏小木床上的人兒依舊睡的香甜。但寧靜的舒適卻在周大娘走到門口的那一瞬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被打破,幾乎是驚嚇式的,強行把小小的人兒從睡夢中喚醒。
元黛一臉的苦相,臉都快揪成了一團,她捂住耳朵同時就以這樣的姿勢伸了一個懶腰,然後大聲道:“知道啦知道啦,吵死啦死人估計都能給你吵得從棺材裏爬出來啦!老女人,一點兒都不溫柔!”
門外周大娘大聲的“呸”了三聲:“這說的什麼話!不吉利!不許說!”言罷又頓頓,語氣稍稍低了些,又道:“我一介老寡婦,要溫柔有個屁用!”
元黛迷迷濛蒙的睜開眼,折騰半日總算清醒過來。她是故意說什麼死人爬出棺材的話的,她深知周大娘平日裏言語上是極為忌諱的,被驚嚇着醒過來着實太不好受,她惱得很,就故意犯忌諱氣周大娘用。想着自己一介新時代的年輕少女,穿越前被一個插足自己父母婚姻的第三者、自己的殺母仇人欺負,穿越後到了這個農村的破屋子裏,被一個老寡婦欺負,真是天要欺我......呃,我逃不了。
元黛穿了衣裳簡單的收拾一下便走了出門,看見周大娘從鍋裏頭舀了碗比平時厚實些的粥,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即使是比曾經差了不是一星半點的飯菜,卻依然能挑起她的食慾,畢竟每日清早起來,都總是飢腸轆轆。
是以她心情大好,軟了語氣笑着道:“周大娘……剛剛……剛剛其實吧……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您能不能溫柔一點……差一點兒……只差一點兒……”她一瞪眼睛:“我就要被您嚇出毛病了。”
周大娘瞥她一眼,並未理睬她,只撥了些腌鹹菜置在小碟子裏頭端上桌,說道:“老爺出去了,臨出門前交代我看好了你,夫人在屋裏做綉活兒,老爺說,我盡可把你提溜去夫人那兒,到時候,你就別想過好日子了。”
來到這異世已逾四年,漸漸她發現那后媽是個真真兒的好后媽,小她兩歲的那個弟弟呢,也是好弟弟,就是這個父親……太嚴厲。提溜去后媽那兒沒事,只是就周大娘這大嘴巴,又十分百分千分萬分的謹遵着她家老爺的命令,到時候,不管后媽罰她不罰,反正逃不過她爹那一關。呃......這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是元黛前世里自八歲起就懂的理兒。
唉,得咯得咯,她縮了縮肩膀安靜下來,老老實實坐下開始吃飯。罷了罷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今日賬,往後慢慢來算。
粥面兒上盈盈倒影,是已經九歲年華漂亮模樣兒初現的時候,撫山黛眉,下嵌一雙大且有神的杏眼,鼻樑不算高,甚至還有些塌。鄰裏頭都知道,蘇家有個小女兒,不愛打扮,性格總有些似男孩,永遠是千篇一律的一根梨花木簪把頭髮束着,卻是好一個標緻的臉蛋兒,將來絕對的大美人。
元黛把一整碗粥喝了個精光,擱下筷子,她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飛奔出門,而是起立,恭恭敬敬的對周大娘道:“大娘,我走了。”周大娘奇怪的轉身,然而待到轉過身來時,哪裏還能見元黛的影子,只得無奈一笑。
上學自然是遲到了的,好在書塾的先生青龢好脾氣,當然他也不得不好脾氣,因為他與蘇家爹爹蘇欽也是很談得來的朋友了,於是乎,這位蘇小姐已經是一貫遲到的了,所以他倒沒責怪於她,也不可能責怪於她。
但是......座位是固定的,元黛覺着吧,這青龢就是故意的,他是那種憋着壞的人,表面上看着和和氣氣,一副千年難遇好男人的樣子,結果一肚子壞水憋着,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使壞。這壞書生把她的位置安排在最靠里的地方,要是遲到了進去得穿過整個教室,麻煩好些人讓位給她過去……幾十趟下來,弄的她這個厚臉皮的臉上都快要掛不住、不好意思了……當然,只是快要,要是有什麼事兒是她都覺得面上掛不住了,那可能得是……呃……得是……好吧,饒是她也舉不出來這樣的例子。
鄰座的女孩子朝她猛眨眼睛示意她快些過去,她只得暗暗咬牙,把那講台上一雙桃花眼溫和的笑着看着他的臭書生又罵了一通,然後厚着臉皮麻煩了六個人起身,讓她過去。
六個人,元黛曾經花了整整一刻鐘研究了,這是最短距離。當然,花時間、還是花課堂時間研究是要付出代價的,後來她被臭書生喊起來,要她複述自己方才講習的內容,她就答不上來了,鄰座那丫頭笨死了,提醒來去她又聽不清楚,急的要命。
那個臭書生……好吧,書塾先生青龢是個屢次落第的秀才,好吧,連秀才也不是。這個這個,沒有科舉考試的年代是可悲的,雖然元黛小姐上輩子的遭遇總結之中有一條,就是考試是不合理的,是泯滅人性的,是討人厭的。因為考試導致所有的孩子擁有負值的童年與負值的快樂,並且,因為極大的競爭壓力,孩子們都需要讀到博士后才能找到工作,而想要找到好工作,就要去繼續教育學院繼續深造。
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能活九十歲的話,那麼,他的人生是可悲的,啊呸,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他的人生三分之一都浪費在學校里,而上學是為了學習,學習是為了考試,所以,考試是不合理的,是泯滅人性的,是討人厭的。
而元黛又仔細的想過,考試之後是什麼呢?上學為了學習,學習為了考試,考試為了工作,工作之後結婚,結婚之後生孩子,生孩子丟給爸媽帶,然後續做上班族,孩子出生,好吧,從懷上孩子開始,胎教、幼教、托班、幼兒園、學前班,一直到上小學,然後開始他的一模一樣的人生,而這悲慘人生中最最不可或缺的環節,就是考試。
作為新世紀可悲的生靈們來說,這個世界有了考試,將是灰暗的,你想想,一個噁心到連狗都可以訓練它做奧數題的年代,是多麼的瘋狂?但她又不得不承認,考試也是最公平的法子了,至少……在這個年代。
這個年代的選官機制,應該多多少少與察舉制有些相像,就是好好讀書,真的很好,自然會有負責選官的人,來找你。據說,十二個國家裏,唯恆州國一個不用科舉。於是乎,青龢這樣的家境,是不可能支持他這樣只讀書不工作,金錢只出不進的日子太久的。
這個選官制度嚴重導致了政治機關的腐敗,雖然,元黛還未有親眼所見那什麼察舉制據說曾導致的官之子傻子也當得評中上,繼而做官,但是也差不離了。像青龢這種寒門子弟……他苦苦等待了足足九個年頭,詩文遞了不知道多少篇上去給各類官員,都杳無音訊。他終於放棄,領着貧苦的連飯都快吃不飽了的母親,以及妻子兒女一行五人,到了這個小村莊作了教書先生,把夢留給了兒子青翎。
於是,同樣是落魄、同樣是一身凌然骨氣的讀書人青龢和蘇欽,又擁有相仿的年紀、相似的經歷,甚至相似的出身,他們很快結識,成了知己知彼的好友。
而蘇欽的女兒蘇願之、也就是元黛,和青龢的女兒叫青玉兒的,便也成了最好的朋友。方才那位敢公然在好脾氣卻嚴格非常的先生青龢面前,跟元黛還擠眉弄眼,還敢出聲提醒蘇願之答案的鄰桌女孩,便是這位青玉兒。
青玉兒本不叫青玉兒,她大名喚作青予窈,給予的予,窈窕淑女的窈。因為取小名“窈兒”會與姑姑青瑤衝突,於是便取了“予兒”,也就是“玉兒”作小名。
這些都是書生取的名字,文縐縐的哪裏是這些沒讀過書的村民能懂的,且這個年代本就不崇尚文化,他們淳樸的很,給孩子取名更是不能再隨意,所以他們才不管什麼給予什麼窈窕,他們就管叫玉兒,再則姓青,那便叫青玉兒好了。這叫着叫着就叫開了,現下里,大伙兒只知青玉兒,不知青予窈。
——青予窈?誰?不認識。
——哦,你說青玉兒啊,青先生家的丫頭。
青龢較蘇欽早五年來到,放棄了做官夢,靜心歇下來,倒也過的愜意,然則蘇欽來到,再三開導之後,青龢又重拾信心,一篇文章遞上去,一舉成功。
所以之前,呃,大概是他年齡還不夠,所以人家不理他,吧。
其實蘇欽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開導青龢,他明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多險惡,也知道現在動蕩不安,為臣子者本就極其不易,而青龢的性子與他何其相似,到了朝廷只要一不小心便會走他的老路步他的後塵,還未必能保證如他一般幸運,至今還保住了自己及自己這一家妻兒老小的性命。
只不過,青龢的才華只在他上而不在他之下,包括他在朝廷幾乎是有些崇拜的才子王石文,也不一定能及上青龢之才。惜才之心被觸動,蘇欽還是忍不住開導青龢,勸他重拾舊夢,莫辜負這一身天賜之才。
所以說,青玉兒也要離開了。
這日老父的確不在家,后媽也的確把飯端進屋裏用去了,飯廳里只剩下一個特好打發的大娘,元黛也就沒了顧忌。
什麼細嚼慢咽用餐禮儀?一概丟掉!那速度堪比趕集,完全就是抓着筷子在拚命往嘴裏扒飯。然後用畢,她飛快地丟開筷子,發出“啪”的聲音,偏偏筷子沒有同時觸上桌面,還是連貫的兩聲響,猶如山谷回聲一般——那天早上的恭敬禮貌自然是反常,元黛有生以來屈指可數的反常,蘇欽美其名曰“太陽打西邊兒出來”。
元黛跑出屋門,卻又突然駐足,微后傾了身子,朝裏屋大喊道:“周大娘,我去找玉兒了!”不等周大娘應聲,她便快步跑走了。
周大娘急急忙忙連鍋鏟還拿在手裏就追了出來,最終在出門不遠處停下,有些氣喘的吁了兩回,然後用力拍了下大腿,大喊道:“我昨兒說讓你帶些蠶豆子去玉兒家的吶,哎!願兒!回來!”
周大娘望着女孩子越跑越遠的小小身影,嘆了口氣:“這孩子真是,跑那麼快做什麼,不急這一時半刻!”
然而,元黛哪裏聽得到,而就算聽到了,她也不會為了給青玉兒的一份蠶豆而再跑回來,所以,周大娘就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干嘆氣干感慨,然後揪起圍裙擦了擦手,提着鍋鏟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