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逝
夏雪籬的死而復生,似一道晴天響雷,震得京城地動山搖。
沒有冗餘的解釋,不過一句養病歸來,便輕描淡寫地帶過了當年的假死內情,雖然三、四年過去,朝堂上下依舊記得夏雪籬當初上脅天子,下斬叛臣的風采,積威猶在,到底沒人敢對他提出質疑。
夏雪籬歸途之中,便讓阿九將消息放給從前舊部,重新整合了勢力,然而阜寧長公主也非等閑之輩,自從她得知夏雪籬未死之後,便料到夏雪籬會有歸來的一天,既然雲家沒有將他除去,那麼她便趁機極力打壓夏氏舊部,貶官的貶官,撤職的撤職,雖有些動不得的人,但到底儘可能地削了夏氏的實權,使得夏氏勢力大不如前。
當年李玥害怕再出第二個戚煜,便聽信長公主,毀了將軍令,分散兵權,抑制單一勢力壯大的同時,也讓自己失了堅強的後盾。
幸而還有個顧少元,數月前的一日早朝之上,顧少元突然歸來,一身麻衣,身負荊條出現在朝堂之上,對李玥念了一篇請罪的陳情表。
雖然是戲,但也感動了不少忠心耿耿的清流老臣,李玥順水推舟,便令他將功贖罪,重新接下了左相的重任,帶領一干清流與長公主勉力周旋。
夏雪籬回京那天,顧少元帶領幾位清流砥柱親自至西陵湖迎接,同時也表面了他的立場,與顧少元結盟的夏雪籬,究竟是不是比長公主更多幾分勝算,這讓朝中許多觀望的中立人士心中多少有了算計。
畫舫之中,夏雪籬緩緩走向顧少元,二人才一照面,彼此俱是會心一笑。
鳳樓之上,景色如舊,人也依然,仍舊是絕世無雙,公子翩翩,顛沛流離下沾染的,除了幾分淡淡疲倦,更多是卻是躊躇滿志。
兩人把酒言歡,酒過三巡,談了京中局勢,計算了利弊長短,終於有了閑暇空擋,顧少元方掩下心中的翻騰,握着酒杯,垂眸淡然道。
“梅馥她……還好嗎?”
夏雪籬早在幾天前就已回京,在眾目睽睽之下,故意與長公主對上,乃是故意為之,意在向所有人宣告夏氏的東山再起。
顧少元得到消息當晚,便悄悄去了梅園,然而卻沒見到梅馥,他倚門立了許久,直到魁姐從裏頭出來,告訴他梅馥已經去了夏府。穆子鴻起事當晚,梅馥飛鴿傳書,讓魁姐回到中原料理梅家事務,這期間,她一旦收到梅馥來信,便首先拿來給顧少元看,最後一封,卻是他們將要歸來的消息。
夏雪籬執杯的手一頓,點了點頭。
“很好。”
一時間氣氛突然沉默下來,半晌,夏雪籬終於微微笑了。
“改日我讓她備上一壺薄酒,少元到我府上一聚吧!”
顧少元笑着點頭,與他碰杯,趁着低頭喝酒的間隙掩去眼中落寞。
雖然夏雪籬肯讓他再見梅馥,他已然滿足,可那語氣分明是在宣示主權。
與此同時,已經回到清芷居的梅馥正打開舊時衣箱,撫過從前作為娉姬所穿的那一疊疊綺麗的衣裳,這裏依舊保持着她離開時的樣子,牙床、盆景、紗簾、鏡台,一切都是她所喜歡的。
梅馥輕嘆口氣,笑了笑。
罷了,只要和夏雪籬在一起,這也沒什麼不好,她已經決定從今往後退居閨中,專心做他的夫人,不再理會那些可厭的陰謀鬥爭。
這麼一想,梅馥突然覺得心情很好,她換了一身昔日偏愛的衣裳,讓侍女給她重新梳起髮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親自提着琉璃壺走至院子裏給那幾株牡丹澆水。
午飯之後,夏雪籬便回來了,梅馥已經知道他和顧少元共飲之事,正準備問他顧少元近來如何,卻見他行色匆匆,不待梅馥發問,夏雪籬便拉住她的手。
“玥兒病重,你隨我進宮去看看他吧!”
梅馥聞言,大感意外。
“病重?怎麼回事?之前不是好好的嗎?”
他們回來也有幾日了,但夏雪籬一直忙於處理事務,沒有正式露過面,本來打算一切就緒以後,再帶着梅馥進宮去見夏太后和李玥,誰知宮中便傳來這樣的消息。
夏雪籬面色凝重,梅馥便也不再多問,隨他一道上了馬車。
其實梅馥心裏對李玥的芥蒂,一直沒有放下,她始終無法原諒這小子恩將仇報,對夏雪籬用毒這件事。
聽說李玥近年廣納後宮,縱慾過度,以至身子虧空,上朝時常顯疲態,但十八九歲的少年人,何至於就到如此境地?這所謂的病重,難說不過是引夏雪籬前去的一種作態罷了。
然而入了李玥寢宮,見到他本人,梅馥才知道自己錯了。
寬大的龍床之上,李玥躺在那裏,明黃色的絲綢睡衣穿在他身上,好似掛在架子上一般,空落落的,原來白凈漂亮的臉無比蠟黃,沒有一絲血色。
夏太后坐在他床邊,已是泣不成聲,而以戚夢嬋為首的後宮妃嬪則矗立在一旁,不斷用帕子抹淚。
夏雪籬緊抿雙唇,向跪在一旁的太醫們道。
“如何?”
得到的回應卻只是搖頭嘆息。
夏雪籬的臉色白了幾分,與梅馥對視一眼,向床邊走去。
李玥此時正對身邊的戚夢嬋交待着什麼,梅馥屏住呼吸,聽到他斷斷續續的聲音。
“我知道這後宮之中……只有你,對朕是一片真心,可是抱歉……朕的心,今生早已給了別人,註定……是要負你了,朕能補償給你的……唯有無上的尊榮,希望你能替朕照顧母后及璘兒……”
戚夢嬋為了照顧失控的夏太后,一直在強忍着情緒,可聽見李玥這番話,卻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李玥雖然廣納後宮,臨幸過無數美女,可無一例外地讓她們服下了避子葯,即便僥倖懷上的,也勒令其打掉,戚夢嬋明白,李玥這是要讓她再無後顧之憂。
無法愛上,便以江山補償,可是這並不是她想要的,高高在上,坐擁冷冰冰的孤獨,對她而言何其殘忍?
戚夢嬋心如血滴,還想說什麼,李玥的目光卻已經不在她身上,他輕顫着向梅馥伸出手,此時梅馥縱有千般惱恨,見他這幅摸樣,也只能拋到九霄雲外,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
“梅馥……你終究還是回來了。”
他勉強擠出一絲笑,沒有撐上幾秒,卻被嗓子裏的血沫嗆得咳嗽,直着眼睛緊攥着梅馥的手,說不出話來。
宮妃婢女們給他順了半天氣,又拿了一片人蔘給他含在口中,半晌,李玥才緩了口氣,繼續拉着梅馥道。
“我這一生,所愛不過香薴,而朋友,卻只得你一個,然而你們卻都丟下我一個孤家寡人,縱然我找再多的人來陪伴,也填不滿心內的空虛。”
“近日,我常常夢見……從前你、我、香薴,我們三人在一同喝酒談天的那些日子……何其瀟洒,何其快意……我這輩子,最愜意的,也不過是那短短几日罷了……”
“我對不起舅舅,也對不起你,這幾年弄到如此地步,也算是上天責罰,於我,也算是個解脫……”
聽他的語氣,梅馥便知他已是時日不多,心中一酸,說話也忍不住有些哽咽。
“說什麼傻話,你才十九歲,日子還長,你得趕緊振作起來……”
李玥搖頭笑笑,招手示意她低下頭。
梅馥依言俯身,李玥方輕聲在她耳邊道。
“我想與香薴合葬,但母后不肯,只求你在我死後,無論如何,替我完成這樁心愿,便不枉彼此相交一場……”
梅馥的淚滴落在他枕畔,輕聲卻堅定地道。
“我答應你。”
李玥放了心,這才極力提高聲音道。
“你們都出去吧,朕想同舅舅說幾句話……”
眾妃嬪依言紛紛告退,戚夢嬋扶着夏太后,與夏雪籬對望一眼,在得到夏雪籬點頭后,方抹淚告退。梅馥本欲跟在她們後面離去,卻在起身時猛然見到李玥床頭放着自己送給他的綠羽毽子,怔了一刻,慢慢將那毽子取下放入袖袋中。
只剩下兩人,偌大的寢宮瞬間靜了下來,李玥掀開錦被,掙扎着起身,夏雪籬以為他要什麼東西,正欲伸手扶他起來,不料李玥卻就地跪在床上,端端正正朝夏雪籬拜了三拜。
夏雪籬一怔,皺眉拉住他。
“玥兒,我說過,天子之尊,只跪天地雙親,你這是做什麼?”
李玥磕頭完畢,似已力竭,順勢靠在夏雪籬懷中,喘道。
“我此生愧對無數人,可是最對不起的,便是舅舅。如今我已是油盡燈枯,這三拜,一來是叩謝舅舅今生教養之恩,二來是向舅舅悔過所犯之錯,三來……是求舅舅繼續庇佑李家天下……”
生怕夏雪籬拒絕,他緊緊攢住他的袖子,苦笑。
“我錯信阜寧,本已無臉再向舅舅提這種要求,可是……夢嬋年少,母后軟弱,顧少元又太過正直,根本不是阜寧對手,若李家江山斷送在我手上,我是縱死也不能瞑目……”
夏雪籬思緒有些飄忽,彷彿回到了多年前,先帝病危時,也是這幅光景,他伸出蒼白的手將這個小小的少年推入他懷中,顫聲道。
“玥兒就託付給卿代為看管了,卿千萬不要讓李家的江山斷送在他手上。”
夏雪籬低首看着李玥,少年天子的臉上,尚能尋出幾分幼時玉雪可愛的模樣,他還記得他六歲之前,他還十分喜歡粘着自己,糰子似的小小一個,拉着他的衣角,求他抱他去摘樹上的李子。
“舅舅,我累了,想歇一會……”
李玥細微的聲音自下方傳來,接着他將腦袋輕輕靠在夏雪籬肩頭,閉上了眼,攥着夏雪籬衣袖的手也逐漸鬆開,垂下。
“睡吧……玥兒。”
夏雪籬壓下浮動的心緒,將他的腦袋攬住,一個人靜靜坐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