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是什麼?”
我想要換一個話題。在床邊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個像水晶一樣的玻璃球。仔細一看,水晶球中還安放着一個小巧的家,是個西洋風格的木屋。窗子裏映出忽明忽暗的光芒,讓人感到些許的生活感。
“啊,這個叫做水晶球。我可喜歡了。”
她放下彩紙,把手伸向我,說“給我一下”。我便將水晶球交給了她。
“看,這裏是有雪的。”
我向玻璃球里看去。家的地面上鋪着一層用來模仿雪花的碎屑,像禮賓花一樣。
“這樣啊。”
“好戲還在後面呢。把這個,像這樣搖一下的話——”
然後她就搖搖水晶球給我看。一搖,碎屑便在玻璃球中飛舞了起來。也不知道原理是什麼,紙屑飛上天,又慢慢地落下來。
“怎麼樣?就像雪一樣吧。”
確實,和雪一樣。
“這是以前父親送給我的……雖然已經見不到父親了。所以,我特別珍視這個。”
父母已經離異了嗎。雖然我這麼想,但還是沒問出口。
“我看着這個,就會開始想像。我在雪國中生活,到了冬天,雪花紛紛飄落。呼出的氣息都是純白色的。我在暖爐旁邊烤着火,邊讀書。想像着這樣的情景,讓我很開心。”
水晶球中,雪仍然降着。
在那之後,她還在繼續說著。也許是平時一直渴望有人陪她說話吧,她說話的方式讓我不禁如此聯想。但我也並沒有感到特別厭煩。一方面話題並沒有那麼無聊,另一方面我也不討厭她說話的方式。
直到黃昏時分,我們的話才說完。於是我便打算動身回去了。
在回去的時候,她對我說道。
“吶,嘯天。之後你還會來找我玩嗎?”
她這麼對我說,我感到有些困惑。可看到她有些寂寞的神色,“不,我不打算來第二次了”這句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等有時間吧。”
取而代之,我給了她一個模糊的回答。
“然後呢,我還有一個請求。”
“什麼?”
“我想吃德芙的白巧克力。”
她有些害羞的說道。
“巧克力?”
“其實按道理我是只能吃醫院餐的。而且母親是個很嚴厲的人,就算拜託她也不會給我買的。”
在那之後,她用眼睛微微的上瞄了一下我,懇求我說“不行嗎”。
“嗯,好吧,我知道了。”
我並沒有想那麼多,直接回答了她,走出了病房。
“唐伶她怎麼樣?”
在第二天的放學后,在回家路上的一家便利店前吃着雪糕的時候,突然吳傑問起了這個問題。也許是想要答謝我吧,我這份雪糕是由吳傑請客的。我一邊吃着雪糕,一邊回想着昨天發生的事。
“確實,是個美人呢。”
雖然覺得他想問的應該不是這個問題,我還是這麼回答道。
“病情怎麼樣了呢?”
“誰知道呢?”
我自己也覺得這種說法不大好,卻還是這麼說。
“吳傑,你認識她嗎?”
“以前見過幾面。”
吳傑很含糊地說道。
“說起來,她的父母是離異了吧。”
我有些在意,於是便向吳傑問道。
“啊,不是很清楚。”
也不能就這麼一直吃雪糕,那之後我們去到車站等公交。
公交車上只有一個空座,我坐了上去。吳傑抓着把手,很是慵懶地望着窗外。
“我還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窗子外,綠色的樹木以及住宅街,都向後退去。
“能再和她見一面嗎?”
“哈?”
“幫我問一下她的病什麼時候能好。”
這傢伙在說什麼啊。在拜託我去病房的那時起就已經很莫名其妙了,真的讓人摸不到頭腦。
“你自己去問。”
我有些厭煩地對他說。
就在我們說著話的時候,公交車到了里吳傑家最近的一站。
“還有,不要對唐伶提我的事。”
吳傑最後留下這麼一句話,便毫不猶豫地下車離開了。
“喂,等等。搞什麼啊,真是的。”
就在我對他的背影這樣說的時候,啪的一聲,車門發出了像是碳酸飲料放氣一般的聲音關閉了,隨後電公交便開動了。
……還是和以前一樣根本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離我下車還有一段距離,我開始感到有點昏昏欲睡。我將身子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意識便漸漸沉了下去。
等我回過神來,公交車已經到了終點站。車站前排列着看上去很過時的咖啡店的招牌,以及個體經營的書店。裁剪得隨隨便便的行道樹,為街景點綴上一點綠色。這田園詩一般的風景,非常有地方小城的終點站的風格。這幅景象有些眼熟。然後我立刻想了起來。
這是唐伶所在的醫院的一站。
這裏我家的那一站足足有七站的距離。我完完全全的坐過頭了。我像是被“本公交稍後將返回始發站”這句廣播推着一般,上了站台,發現車站裏有一家小賣部。店面上羅列着各式各樣的零食,唐伶之前說的德芙白巧克力也在那兒。等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站在店面前,對着店裏的老奶奶說“請給我拿一個這個”。將遞過來的商品放進包里,我向出站口走去。
反正都已經到這裏來了,感覺拿個巧克力過去也沒什麼了。
我來到病房,裏面卻沒有唐伶的身影。
被子就像是褪下的空殼一般。
“唐伶小姐正在接受檢查哦。”
我急忙看向聲音傳來的那一邊,同一個病房看起來人很好的老婦人對我說道。
雖然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但反正都已經來了,我便打算等一等。
在床邊的小桌子上放着水晶球。
我把它拿在手裏,試着像昨天她做的那樣,搖一搖。
水晶球里,雪飄了起來。那裏面彷彿藏着什麼秘密一般,我這樣想着,又凝視了它一會。當然,不管看多久都沒看出個什麼名堂。
我試着狠狠的晃着水晶球。裏面颳起了暴風雪。我便繼續不斷地搖晃。
在下一個瞬間,我沒有拿住。
水晶球掉到了地上。垂直地落下,撞到病房的地板。
啪嚓!
巨大的聲音迴響着。
糟糕了,我眼前一片黑暗。
“咦,嘯天。”
從背後傳來了唐伶的聲音,我吃驚地轉過頭去。
真是最差的時間點了。
“啊……”
接着她很快注意到了我腳邊的玻璃碎片。那是四分五裂的,水晶球的殘骸。我很清楚地看出,她的表情蒙上了一層陰影。
“嘯天,你沒事吧?沒有受傷吧?”
她說著,慌忙跑到我身邊。
“我沒事……真是抱歉,對不起。”
我也不清楚自己還能說些什麼。
她把手伸向玻璃碎片。
“好疼!”
她發出了短暫的悲鳴。玻璃碎片似乎是割到手了。很快,紅色的液體順着傷口流了出來。
“別慌,我去拿創口貼過來。這裏我會收拾的,你先回床上去吧。”
我急忙催促她,她無言地爬上床,靠着牆壁坐下了。
我到導診台那裏,從護士手裏接過創口貼,然後交給她。在那之後,我就只是沉默地撿着玻璃碎片。
等到差不多都收拾完了,我便把收好的玻璃碎片丟到病房外的垃圾箱裏。
待我回到病房,她面無表情地拿着水晶球的內容物看。水晶球已經只剩下了基座和木質的小房子。她就那麼捧着再也不會下雪的水晶球。
“沒有辦法呀。有形之物,總歸是要壞掉的……就和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不死的生物一樣啊。”
說完,她把拿在手裏的水晶球放在床頭的桌子上。
“也許壞掉還更好吧。”
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在掩埋着自己的心聲一樣。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明明是我把水晶球砸壞了,我卻這麼問道。
“因為我覺得,如果沒有什麼重要的事物,反而能不留牽挂地死去。”
她給出了一個微妙的答案。
“吶,嘯天。你感覺我還能再活多久呢?”
就算她這麼問我,我也不可能會知道。說實話,我幾乎沒怎麼聽過發光症患者可以活很久的。即使如此,至少只從外表來看,她並不像患有不治之症的人。
“我不知道。”
放棄了思考,如此回答。
“我的時間已經到了。”
她的聲音,一直都是平穩冷靜的。
“就和幽靈一樣。去年的這個時候,醫生說我還能再活一年,可一年就平淡無奇地過去了……其實本來,我應該已經死了的。可是,我卻還挺有精神,這是為什麼呢?”
她的口吻就像在談論別人的事一樣。
為什麼要對沒見過幾次的我,說這種話呢。我這樣想。
“我到底什麼時候會死呢?”
她說道,聲音竟然還有點開朗。
那個時候,我心中突然感到一絲不安。
為什麼會突然如此動搖呢,我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在思考着這種感情到底是什麼。可無論怎麼思考,我自己終歸是無法理解。
回到家以後,我還在不停地思考着唐伶的事。我躺在在客廳的角落的佛壇前,一直思考。
我搞不清楚她考慮的事,捉摸不透她的內心。再怎麼想也毫無頭緒。
她僅僅,才十幾歲。
普通的人,在要死的時候,會絕望。會悲觀。會悲傷得無可救藥。然後,便會接受自己自己註定要死去的命運,陷入深深的無力感。整個人會變得恍恍惚惚的。就連我八十多歲的祖父死時,感覺他都是這樣。可是,聽她的語氣,她彷彿很期待死亡一樣。
為什麼呢?我想着。
在之後,被一種不知什麼的感情驅使着,我點燃了香火,然後又試着敲響了那個不知道是什麼的金屬碗。
在佛壇前,遺照里的姐姐穿着校服,燦爛地笑着。
龍曉煙。享年十五歲。
她是在我還讀初一的時候,在車禍中去世的姐姐。
說起來,不知何時,我已經和曉煙姐一樣,升入高中一年級了。
曉煙姐她在死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呢?
最後在想些什麼呢?
我突然想到這些事情。
吶,曉煙姐。
我見到了一個叫唐伶的人。雖然她看起來很心思很細膩,卻好像完全不怕死一樣。
但是啊,可是啊。
曉煙姐,那時你又是怎麼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