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
在人世三十六年,到如今張君才能理解自己的父親。對於兒子們,總有格外喜歡或者不怎麼偏愛的那麼一個,但無論如何,父親對於兒子的愛是不會改變的。
他愛他們,愛到生怕他們會有一丁點的閃失,但同時,又不得不放他們出去經受風雨。
見老爹欲走,初三吼道:“爹,我不服,再來摔一回。”
張君揮手道:“去跟你二哥摔!”
不等老爹話說完,初二一腳沙子已經掃過來了。不用說,兩兄弟又打到了一處。
恰燁親王張誠有事入宮,見老二家這幾個野孩子便嘖嘖搖頭:“二哥,你家孩子未免放的太野,整日這樣打來打去,別打出死仇來。”
張君止步,笑道:“當年我也曾險些揍死你,既你這樣說,可見心裏是記仇的。”
張誠深恨自己嘴欠,啪一聲打開摺扇,輕撩風氣,燁親王仍還有十年前的玉樹臨風:“怎麼可能,打是親罵是愛,親兄弟就該見點兒血,否則怎麼能叫血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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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初一在延福宮後院仔仔細細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聞着身上終於無異味兒了,一溜煙跑往福寧殿,要去找老娘。
福寧殿內殿,如玉坐在涼簟上,正在教初四學成語,她自己畫的圖,一個盤膝打坐的小沙彌,對着一面牆壁,閉眼冥思,形容頗肖小初四。
初四雖嘴拙,但因自幼如玉親教親授,懂得成語倒是很多。他歪腦袋想了片刻,指着叫道:“面壁思過!”
如玉抽掉這張,下面一張上是一座山,山上有隻大老虎,半空中還飄着一隻魚鉤。初四歪着腦袋看了半天,大約想不出來,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又蹬腳,不肯再學。
這孩子有個急躁的病。如玉連忙抱入懷中,哄道:“我兒,想想,那魚鉤是用來做什麼的?”
“釣!”初四恍然大悟:“調虎離山!”
初一湊了過來,輕聲喚道:“娘!”
如玉回頭見是初一,披頭散髮一身的清香,長長的睫毛,眼神良善的像只鹿一般。她撫着他披於兩肩的濕發問道:“你怎麼來了?”
初一道:“我準備抱四弟回去睡覺,你也好早些休息。”
他忽而一個縱趴,學初四趴到地上,盯着如玉的肚子問道:“娘,妹妹究竟什麼時候出生啊?我都等不及了。”
如玉道:“若是個妹妹,你希望她長什麼樣兒?像你宜興姐姐好不好?”
宜興是先皇張震之後周昭所出的公主,今年也不過十四歲,本來自幼隨在如玉身邊,由如玉一手養大,這些日子恰好出宮,在燁親王府住着。
初一歪着腦袋想了想,始終覺得宜興的模樣兒雖漂亮,但面相未免太苦氣。他照着自己心裏的樣子描摹形容:“我希望妹妹能有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笑起來甜甜的,臉兒最好要圓,皮膚太紅了不好,若是能有娘的白,就更好了。”
如玉道:“喲,我還以為你會說生的像娘才好了,不呈想你心裏竟有自己的樣子。”
初一說錯了話,連忙圓道:“像娘自然最好了,娘在我心裏,始終是最美的。”
如玉忽而想起一事來,說道:“前幾日你爹提起來,我才發覺你了長大了,如今我們打算給你尋房賢良的妻子回來,也好早日叫你劈宮單過,你是個什麼意思?”
初一下意識說道:“我還小,不想娶親。”
如玉點着他的鼻子道:“也不小了,按歲頭兒,你今年都有十二了。”
她又問道:“周相爺府那二姑娘如何?生的貌美!”
初一道:“哭唧唧的,不要!”
如玉又道:“白府那位三孫姑娘了?整日笑呵呵,倒是很討喜。”
初一又是搖頭:“一入宮就跟在我身後,有的沒的能說一車,我嫌煩,不要。”
初四忽而兩手撲拉着面前的畫紙,叫道:“我要娶青梅!”
如玉回頭:“我的兒,誰是青梅?”
初一生怕初四要叫嚷出楚家兩姐妹來,連忙解釋道:“娘,四弟是說他要吃青梅,不是什麼娶青梅。”
初四氣的搖頭晃腦直拍手:“不是吃,我要娶青梅。”
初一一把抱起初四就要跑,到了珠簾邊又回頭,下定決心問道:“娘,我必得要從您認識的這些姑娘裏面選一個,來做妻子嗎?”
如玉道:“咱們家就是這麼個狀況,大約你認識的姑娘我也都認識。若你覺得還不夠挑,咱們就正兒八經頒詔書來選妃,如何?”
這恰是初一最怕的。他道:“你再給我一段時間,若從認識的姑娘裏頭挑不出個中意的來,咱再選妃,如何?”
如玉深覺這孩子怕是有意中人了,笑道:“既這麼著,我過兩日請些命婦們入宮,恰好你也見見宮外的妹妹們?”
初一嚇的幾乎跳起來,連忙搖頭道:“娘,我有自己的主意,您便請來,我也不見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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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延福宮,初二和初三俱已經睡的呼嚕揚天了。那也是兩個沒心肺的,每天在老太傅那裏裝完乖巧,回到延福宮便是恨不能上房揭瓦的打鬥。
溫柔的母親,忙碌的父親,和一群始終戰戰兢兢的僕人們,一整座大皇宮由着他們弟兄四個可勁兒的造。除了行動受限不自由,其實他們四兄弟的童年是很快樂的。
把初四抱到床上,親自盯着嬤嬤們替他掖好被褥,初一躺到床上猶還睡不着,總覺得心裏缺了些什麼。想了半天忽而想起來,今天好容易自己一個人出宮,竟未見着楚青玉,想說的沒告訴她,反而告訴她妹妹了。
由此,初一的思緒又滑到青玉的妹妹小青梅身上。當年娘親懷上初二的時候,他便想要個妹妹,整日的喊着娘親生妹妹,娘親生妹妹。
直到後來初二出生,有好些年,他都拿初二當妹妹養着,要給初二扎小辮,戴花兒。
小青梅恰是他理想中的好妹妹,脾氣好,笑的甜,有耐心,會照顧弟弟,尤其那一雙圓潞潞的大眼睛,裏面天生有水。
恰如詩經《衛風.碩人》中形容的一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迷迷濛蒙中,吧嗒吧嗒的腳步聲漸近,那滿頭黃毛亂糟糟的小丫頭端着一盤綠油油的青梅,笑兮兮撿起一枚咬了一口,將那咬剩半邊的果兒給他遞着,叫道:“張家大哥,吃青梅呀!”
初一性子好,向來女子們有求從不當面拒絕的。他看她笑的好也不便拒絕,接了那半隻青梅果兒過來,才放到嘴邊,便聽初四說道:“不是吃青梅,是娶青梅呀!”
猛得睜開眼睛,初一滿頭大汗,艱難的舔了舔唇,初四那句不是吃青梅,是娶青梅還在耳邊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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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兄弟三人都跑野了心,但到了課堂上,那顆狼一般狂躁的心還是要收回來好好聽老太傅講課的。
無論初一初二還是初三,頭一日開蒙時,都是由張君親自領到老太傅面前。雖為帝,張君亦要摘金冠,解龍袍,親自虔伏而拜。
父親作的表率永遠有用,幾個皮孩子即便再無法無天,到了老太傅面前一樣恭耳貼面。
彷彿瞌睡遇着了枕頭一般,七月十五中元節的時候,老太傅帶着兩位少傅一起陪帝祭祀天地,朝服穿的太厚又曬的太久,老太傅中了暑,遂於帝前請了幾日假在家養疾。
兩位少傅自然要去探望,而老太傅是個清廉的,端了隔日的陳菜上來招待,竟將兩位少傅齊齊吃成了個泄疾,到七月十八這日,太傅與少傅齊齊請假,弟兄三人竟平白得出一天好休息的空當來。
既偷得一日閑暇,初一自然要出宮去會會楚青玉,好消半月前那句承諾。
一大清早的,兄弟四人仍是照着原樣兒混出皇宮,一路直奔城牆根兒,要往那雕花匠老楚家去尋楚家兩姐妹。
頭一個自然是初三打頭陣,他迎門便遇上挎着只小籃子要出門的小青梅,兩人險險撞個滿懷,初三往後退了兩步,叫道:“二姐兒,你今兒可真……真……”
終歸小孩子,漂亮兩個字說不出口,初三笑着往後退了兩步,讓開路來。
她戴個斗笠,一襲水紅色的短襖,白棉布碎花的窄腳褲兒,一雙天足,穿的是自己納的絨面布鞋,又整齊又水靈。
見是初三,青梅噗嗤一笑道:“偷梨的張三,怎的你又來了?”
她說著,秋蒙蒙一雙眼兒自然往外掃,恰就看見那俊俏俏的張家大郎一襲青衣,兩手負着。螳螂腿,猿猴臂的張家二郎背着大腦袋的四郎,三人站在河邊垂柳下。
初三道:“你家大姐兒了?我大哥叫她出來說兩句話。”
青梅笑道:“真是不湊巧,今兒王母娘娘生日,我姐姐往天青寺燒香去了。這不,我做了幾把團扇,也要往天青寺去擺個攤兒,或者有那大家姑娘們瞧上的,好賣兩把。
不如你們改日再來?”
初三眼賊手快,一把接過青梅手中的籃子道:“正好,我們弟兄也想往天青寺逛逛,咱們一起去可好?”
有那麼一瞬間,青梅面露難色,她欠身遠遠瞧了一眼初一,見他一臉嚴肅也正望着自己,心撲騰一跳,暗道這個謊可該怎麼圓了?
卻原來,前幾日初一托青梅帶了一盒胭脂給青玉,青玉一瞧又是個印泥盒兒裝着,越發覺得初一是個窮家孩子,遂徹底將初一給撇遠了。
恰後巷那李姐兒的父親在兵馬司當差,聽聞皇家有意要為太子選妃,而李姐兒父親一個同僚家的夫人,原來在宮裏伏侍過皇後娘娘,仗着這拐彎抹腳的關係,稀圖能把李姐兒也送到那大選初選的名額里去。
青玉與李姐兒自幼玩的好,送了李姐兒娘幾匹好緞,又好話說了幾車,就是想叫她把自己也幫襯一把。
那李家老爹一想,一個是送,兩個也是送,況且青玉相貌生的美,萬一中選,將來也要承自己的恩情,遂今日將兩個小丫頭打扮的齊齊整整,往天青寺去見那同僚家的夫人。
青梅一看張家兄弟的架式,就知道是專門跑出來找青玉的,萬一他們真跟着她到了天青寺,恰碰見青玉打扮的那樣齊整,還是給人相看的樣子,那這門婚事定然要黃。
不及她再說,初三已經挎着籃子跑了。
青梅一通的追,跟着那飛毛腿的三弟兄一路緊趕慢趕,平常出城要走半個時辰的路,這三兄弟不到一刻鐘便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