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洪合這邊大大小小的廠個不得已,不管鄉下還是街上,外面看着像是普通居民區,往往進去之後都別有洞天。
強子這邊的包裝廠,用“廠”來形容都有點過分了。旁邊兒是農村自建房,建得非常洋氣,調調角度找找濾鏡,發個朋友圈還可以說住的是別墅那種。
“小別墅”外邊兒院子上,搭了幾個簡易的棚,前後通風,擺上幾台落地風扇,就成了一個包裝廠。
強子這邊算是新廠,工人也不多。自己負責去客戶那邊直接銜接業務,拉送貨物,自己的老母親在家算是車間主管,另外還有一個看起來相當年輕的小姑娘,和一個預計四十來歲的大姐。強子奶奶時不時地在中間晃悠,幫着收拾收拾場地,或者帶着老花眼鏡兒,跟着整理下散落的標籤吊牌之類的。
“袁總,你來啦!”看到袁德佳的車停下來,強子就跟貓看到了耗子一般,雙眼發亮,連忙從口袋裏掏出煙盒子,老遠舉着煙就過來了。
“說吧,啥情況啊?”袁德佳也不客氣,收了煙,用下巴朝蔣業點了點,介紹:“蔣業,這訂單的業務,他的訂單都是自己跟的。”
“哦哦好好好,正好來幫我看看這一堆英文,我是真的搞不懂。”強子朝蔣業打了招呼,連忙把煙又拿了兩根出來遞給他。說到問題的時候,臉上還掛着幾分不好意思。
蔣業接過煙,突然就想到當初袁德佳剛來這兒工作的時候,幾乎算得上是研究全都不沾的,結果現在動作比自己都要順手。但絕大部分人,一打交道還是會習慣性地遞給你煙,說不抽這些話沒多少人信,久而久之也不拒絕了。自己拿着了,對方也心安了,拿人手短,也不會說出些什麼難聽的話來。
“大概什麼問題啊?”蔣業走過去,在那堆已經打包好了的包裝袋裏翻了翻。
“唉,”強子嘆了口氣,語氣有些心虛:“就是打包時候沒有注意吊牌尺碼。”
“還有包裝袋的尺碼也沒分開吧?”
“唉,對,現在還完成一大半了。”
蔣業沒說話,太陽穴在突突突地狂跳,簡直像是瀕臨崩潰的第二個袁德佳。
“你先走吧,等會兒我自己過去好了。”蔣業又翻了幾件已經包好的衣服,已經知道是什麼情況了,轉過頭朝袁德佳擺擺手,示意他先回去,這邊的事情一時半會兒估計也弄不好。
“也行,我就去輔料市場上買些掛衣帶,你好了直接叫我。”
“哎哎哎,不用不用,等到完事兒了我把他送過去就行!”強子剛從家裏拿了幾瓶冰過的礦泉水出來,一聽這話趕忙示好。
“都行,到時候再說。”蔣業也不作過多糾結,隨便在棚里找個空地就坐下了。
為了圖方便和省事兒,棚里的地上都墊着幾層塑料薄膜,不管有沒有包好的衣服全都堆在上面也不會弄髒。
“吊牌包裝袋這些全都沒注意顏色尺碼分開吧?”蔣業一邊拆包裝一邊問道。
“啊?還要分顏色的啊?”強子現在是徹底震驚了,拿着煙的手都有些微微發抖:“當時就只注意了一個吊牌的尺碼,後來發現其他的大牌和包裝袋也需要尺碼,現在還要分顏色了?!”
蔣業看了他一眼,已經徹底不想說話了,轉身去了輔料堆那邊,果然也沒剩多少了。
“我先給你各個尺碼和各個顏色的一一對應,分開吧。”他在心裏嘆了口氣,終於還是什麼也沒說,先埋頭就在那邊兒分起來了。
在接到電話的時候,估計袁德佳就已經把對方給噴了一頓,現在他再頂着火說一通實在是沒有必要。
不同客戶對吊牌的要求都不一樣,有的比較簡單隻需要一個就夠了,有的要求比較複雜,能夠掛一大串兒上去。什麼品牌logo要一個牌子,款式圖案要一個牌子,價格成分還需要一個牌子,甚至就連洗滌方式也需要一個牌子。
這次的這款衣服,就是麻煩的後者。
其實當初給吊牌的時候,應該就是分門別類地放好的,估計是對方沒上心,或者覺得就上個吊牌這麼簡單的事情,沒必要太嚴格,拿回來的時候就直接堆一起了。再加上上面都寫了尺碼,但是和一堆密密麻麻的英文放在一起,就顯得沒那麼打眼,多串幾件才能發現。
“這些真的得全部返工啊?”強子在這邊走了兩圈,有些糾結。
羊毛衫上所有流程都是按照件數來算錢的,包括包裝,返工的話工人們的工錢差不多也要多再多算兩次,而且一些輔料還不一定能在拆的過程中保持完好,重新做又是一筆錢。真正算起來費用也不多,但統共也才幾千件衣服,利潤本身也就沒有多少。不賠都算是好的了。
過了最開始的煩躁期蔣業現在情緒已經平和了很多,說話的時候也帶上了些許笑意:“不然大貨出去了,到時候索賠的錢能比大貨還要多。”
“不是吧?不就是尺碼顏色弄錯了嗎?”
“這事兒是我們自己弄錯了,客人那邊是有理的。如果遇上一些難纏的,直接退貨回來重做,也還要清關費,貨運費這些雜七雜八的加起來,想都不敢想。”
強子這下不說話了,看着地上的衣服,重重地嘆了口氣。
“你看,我感覺這兒還是得去招一個有文化的人來才行。”回去的路上,強子就開啟了碎碎念模式。
吊牌包裝袋這些事情是可以加急趕出來,可加急就得加錢,小數量還會被對方白眼。吊牌趕出來了,剩下打包還得趕,明天就要出貨的東西,出不去,費用更不用說了。
“你說,平常人拿到新衣服,往往都不怎麼會注意到上面掛着的那些吊牌,至少我啊就從來不看。現在呢,就是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兒,折騰得我們來來回回返工。”
蔣業搭茬:“我看那小姑娘就挺機靈的,你好好和她說下,問題應該就不大。”
“嘿,那小姑娘待不長的,我這地兒小,就一些上了年紀的大姐才會來。這小姑娘剛從老家出來的,也就是不熟悉這兒的環境,等熟悉了自己也知道幹什麼了,自然就去那些工資高的廠里了。”強子搖搖頭,有些感慨。
強子之前給別人打工的,熟悉流程有了人脈之後才開始自己做,這行的情況知道不少。
“也是,小姑娘去學學套口啊什麼的也好,吃得苦的去學看橫機,工資也挺高的。”
“那可不嘛,所以這招人啊,還是難。”
強子還在耳邊絮叨,從招人難說到了當前的務工環境,最後又更深一層地說到了各地的發展情況上面來。蔣業最開始還跟着符合兩句,後面漸漸地就聽不見了,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一片片綠油油的農田,他覺得自己活得更不明白了。
好像這裏的人,不管是外來的還是本地的,不管有學歷的還是沒學歷的,都活得挺明白的,一步一步有着自己的規劃。
有學歷的,在外貿公司做業務或者去廠里做理單,規劃着做主管做廠長,之後攢到錢和人脈了,或者是有野心了,找個公司掛着,自己出來單幹。
沒學歷的,也可以在去廠里給人當學徒,前期工資不高,可好歹也比在老家待要強。學出來了,也算得上是一門手藝,只有工廠搶着要的,沒有找不到工作的,工資比不少白領都要高。
時間久了,可以自己像強子這樣,租一個場地,找上幾個老鄉自己辦一個簡單的小廠。再或者,也可以回家做點什麼土特產的買賣,搞個淘寶店鋪微信店鋪之類的,專門賣給這邊的老鄉。
總歸都是有一個奔頭又有一個方向的。
那麼自己呢?
蔣業點了根煙,有些想不明白。
他在這方面沒有任何一點規劃,對整個行業也太熟了,熟悉到沒有一點未知和好奇。就像小時候寫我的夢想,大家都在寫我要做科學家要做醫生要做老師,只有他寫的是我要去賣羊毛衫。
買一輛電三輪兒,拖着一些工廠出貨留下來的庫存尾貨,上山下鄉去也。
這個事情被他媽在廠里念了好久,每次過年回老家都還能夠被拿出來念上幾遍。
夢想太具體了也不是好事。
後來好不容易畢業了,身為正統太子的他哥,直接撂下挑子跑了,把繼承皇位的光榮任務扔給了他。
煙快燒着手了了,蔣業這才反應過來,看了看外面刺眼的天嘆了口氣,感覺這次的負能量有些來勢洶洶。
在門口蹲得太久,站起來的時候腿都有些麻。本來想靠着牆站一會兒,結果被熾熱的溫度給燙得一哆嗦,拖着麻掉的雙腿一瘸一拐地摸回了辦公室。
休息了好一會兒,這才想起來給陸明遠發消息,順便把家裏的定位手打出來發了過去。
蔣業:我好了,你現在過來?
陸明遠:嗯,大概三十分鐘後到。
蔣業收了手機,看着電腦上的訂單進程表開始發獃。
“對了,這款的樣衣打出來了,你後面是不是還要拿去繡花啊?”付姐從三樓下來,看到他傻愣愣地坐着,直接就把衣服給扔了過去。
大夏天的,將近四十度的高溫,蔣業就這樣被迫穿上了一件厚實無比的仿貂絨外套了,還是女款的。
“這麼快?”蔣業把衣服扒下來,現在的天氣是真的熱得有些誇張,只是在他身上沾了一會兒,拿下來的時候就已經能夠摸到一層薄汗了。
“打了一個多星期了還快啊?”付姐翻了一個白眼兒,語氣有些忿忿:“當初催我的毛紗催得那麼起勁兒,樣衣出來了就嫌快,蔣業我跟你講,要不是我拿你家工資了,我就要直接罵你了!”
“這話說的,”蔣業不在意地笑了笑,說:“我可沒有發過工資給你啊,是老闆娘給你的工資。”
付姐是廠里負責毛紗的理單,每日要和毛紗工廠那邊形形色色的男人打交道,練就了一套直來直去說話,什麼敏感話題都可以拿出來開玩笑,但是又恰到好處不會讓你感到有任何不爽。
“對了,估計過兩天會有新的理單過來上班,”付姐翻着手上的資料,頭也不抬地說道:“這下你就不用總是心疼小袁弟弟了。”
蔣業朝她豎了豎大拇指,真情實意地感嘆:“前兩天我還問袁德佳來着,他說沒消息,不愧是付姐,消息就是靈通。”
“就是建華廠子那邊兒的一個理單,重金挖過來的,剛才聽到老闆娘和人打電話說來着。”付姐說完,環視了下四周確認辦公室的門窗已經關好,沒有賊人竊聽之後,這才小聲地開了口:“這一回,你可別再把人家給趕跑了啊?”
說完,又嘆了口氣,自顧自地說著:“不過這次的是一個女孩兒,應該也不會出現曹佳亮暗那種糟心事情。”
蔣業笑了笑,沒接這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