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深院梨花故人淚
回到書院,冉盈想着白天的事情,心亂如麻,回房隨手拿起一卷書,看不進兩行就又扔下。
這一天對她來說太漫長了。灞橋,子卿;璞園,神秘權貴,許多畫面在腦子裏亂飄,一點頭緒都抓不住。
到了最後,只剩下了一個想法:子卿已被皇帝賜了婚,那麼她和子卿的故事,也就落幕了。
如同春盡的梨花,落幕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窗下忽然有人小聲喚她的名字:“阿盈!阿盈!”
是子卿!他怎麼來了?
冉盈推開窗,見子卿站在窗下,仰着頭殷切地看着她。
一見到他,一股難言的憋悶和傷心涌了上來。她一皺眉頭正要關窗,子卿伸手一把擋住,說:“阿盈!我是從家裏偷跑出來的,求你聽我說幾句話!”
冉盈扭過臉去不看他,手卻鬆開了。
子卿說:“我阿干已經同意我們的婚事了。是突然不知怎麼……陛下忽然下詔賜婚,我阿干也措手不及。不過我今日已又同阿干說了,我不要娶李氏,我要娶的是阿盈!”
冉盈心中一痛。沒想到,一向沉靜得有些懦弱的子卿,竟一而再地反抗他一向敬重的兄長,甚至想要去反抗至尊。她看着子卿,那俊秀的臉龐在月下生華,極不相稱的,在左臉頰上,印着一個清晰的掌印。
一片梨花瓣從樹上飄落,飄到子卿的頭髮上。冉盈見了,伸手去將那花瓣撿起,一邊輕聲問:“你阿干怎麼說?”
子卿一下子結巴起來:“我兄長他……他……他總有一天會同意的……”
冉盈低聲道:“他發了脾氣,說你胡鬧,還動手打了你,是不是?”
子卿低下頭去,瘦弱的肩膀微微聳動。
“你也真是胡鬧。那是至尊賜的婚,如今新娘都已到長安,你如何能辭?你阿干又如何敢同意?讓那李陽君再一個人回靈州去嗎?他家鬧到御前,於氏以後在長安還要不要抬頭?”
子卿猛的抬頭,清澈的眼睛透着慌亂:“阿盈,我不管這些!我不要這樁婚事!我不怕他們,你也不要怕!你再給我點時間。我去求兄長,去求母親……實在不行,我去面見陛下,求他收回詔書,廢了這門婚事!我去靈州給李家負荊請罪,任他們怎麼打罵我也好,只求他們同意退婚!只要能退婚,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他越說越急,越說越絕望,直到再也說不出話來。
“子卿。”冉盈看着他,低低地說,“這事已無法勉強了。我們……我們算了吧。”
子卿哀哀地看着她,淚涌了出來:“我們怎麼能算了?阿盈,你不要我了?我阿干已經同意我們的婚事了呀……阿盈,我只想做你的夫君!我這輩子只能做你的夫君……若不能和你在一起,我這一生,是斷然無法再快活的……”
他已儘力了。他阿干已經同意了。可賜婚的那個人是至尊呀。
冉盈看着他濃墨點染的雙眸,無比心酸,又無比絕情:“可是至尊覺得,李氏對你來說是更好的選擇。”
“至尊?至尊他哪知道這些?他不過是……”子卿語無倫次,如一隻四面被圍的困獸,焦急又絕望地,試圖四處尋找出路。
“子卿,你冷靜一點!你只能娶李氏,你沒有選擇!”冉盈的淚陡然涌了出來。他早已知道這個結局,仍做困獸之鬥。可他只是個白身的少年,什麼都做不了。
冉盈的心好疼。
子卿忽然抓着她的手,說:“阿盈,我們一起逃走吧!我們逃到南邊去,我們去建康,我們逃得遠遠的,他們都找不到我們的!我什麼都不要,我只想要阿盈!”
一汪溫柔的春水在冉盈的心中緩緩漾開。這溫柔多情的少年郎,竟願意為了她放棄自己的家族門第,願意為了她違抗聖旨。在這一刻,她無比的感動,也無比的痛苦。
她多想在這個夜裏不顧一切地和他出逃,兩人攜手逃到天涯海角去。可是子卿這樣的出身,本是通天的坦途,怎麼可以因為她從此淪為下層。何況他根本沒有想過逃走之後他們該怎麼辦。這亂世的景象他沒有見過,冉盈一路從晉陽來到長安,卻看得太多了!
她輕輕抽回手,說:“你回家去吧。”
子卿愣愣地看着她,兩行淚滾滾而下。他仰天無言,沉默半晌,伸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哭了起來:“阿盈!我真沒用!”
冉盈看着他黯淡絕望的臉,只覺得心裏原本殘存的一點念想如一陣輕煙散去了。她和子卿註定今生無望。
半晌,子卿抬起臉,抹了一把眼淚,沉默良久,說:“今天下午那人……你可知道,他是這天下最危險的男人……阿盈,不管如何,不要選他……”
冉盈的手不自覺地扶緊了窗框。
兩行淚順着少年的面頰流了下來。月光下,那淚晶瑩閃亮。少年的心如同月光般皎潔,可是也如同月光般無力。
他哽咽着:“阿盈,答應我,從此以後,你愛上誰都好,但不要和他在一起……”
冉盈心中劇痛,淚忍不住就要奔涌,她伸手慌亂地將窗子緊緊關上。
既然已無可能,何必還要糾纏?何必還要管她此後和誰一路往前?
她將額頭抵在窗上,死死地捂住疼痛的心口,壓抑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聽到子卿在窗下的啜泣聲。過了良久,她聽見子卿離開的腳步聲。那聲音落魄又憔悴,踩着一地破碎的月光。
待到腳步聲完全聽不見了,冉盈重新打開窗子。那窗外只有幾株梨樹在月光下飄飛着雪白的花瓣。她愣愣的,從未覺得這梨花吹雪的景緻是如此凄涼無言,那個在樹下彈琴的少年永不再回來了。
她望着空空的院落,只覺得眼睛酸澀,正要關窗,卻看見窗上掛着一枚精緻的同心佩。
她伸手將玉佩取下來,緊緊貼在心口,疼痛如滔天巨浪洶湧而來。她曾有過許多幻想,她多希望在她的人生里,還有這樣一種可能,當她安置好傳國玉璽,當一切塵埃落定,她可以和她溫和善良的於郎相守終老。
可是他走了,他下個月就是別人的夫君了。從此山高水長,她和他都再無瓜葛。
冉盈靜靜地伏在枕上,只覺得腮下漸濕,溫熱的淚冷了,逐漸變得冰涼。
此時的宇文泰正在府中的密室里,聽到心腹前來密報,下午於子卿回府和於謹鬧着要解除婚約,讓於謹十分惱火,聽說還動手打了他。
宇文泰有些無奈。即使那日賀樓齊已經對於子卿表明了身份,他依然不管不顧地回家去鬧,恨不得鬧到御前去。少年郎啊,多是有膽無力,覺得情大於天,只要一念情動,便可扭轉乾坤,偷換日月,便是山川河流也會為之感動。
他們不懂,他們的情,在這世上,連一碗粟米飯都換不到。
莫那婁退了出去,在府院裏走了幾步,繞過抄手游廊,就碰到了賀樓齊。賀樓齊見到他,頗有幾分驚訝,問:“這個時候你如何在這裏?”
莫那婁說:“有個急報急於告知尚書令,只能漏夜前來。”
賀樓齊一聽是急報,有些緊張,問:“可是宮中有什麼動靜?”
皇帝自從西遷,以為同高歡相比,宇文泰是個好控制的。原打算在這長安繼續做他高枕無憂的皇帝,沒想到宇文泰軍政大權獨攬,自己卻完全不是對手,因此一直密謀想要除掉他。聽說,他曾在酒後,舉着劍在宮中大吼:“朕遲早要用此劍斬殺宇文泰!”
他們也知道,宇文泰一直引而不發,是在尋找機會。他和皇帝的矛盾,早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莫那婁搖搖頭:“是冉氏的事情。”便又把事情說了一遍。
他和賀樓齊是那十二鐵衛的頭領,宇文泰最信任的人。因此他們之間信息從不相互隱瞞,以便最快速度地判斷情勢。
賀樓齊聽了說:“你不覺得尚書令對冉氏的態度有些奇怪嗎?他並不想傳國玉璽現世,只要直接殺了冉氏,這個秘密就會永埋地下。可他卻偏不動手,橫生枝節。實在不像他如今辣手的行事風格。”
莫那婁笑道:“你平日最多陪在他身邊,如何還看不出來?尚書令對冉氏有意。”
賀樓齊有些驚訝。這麼一說好像確實如此啊。可是尚書令是何時開始對冉氏有意的?他和冉氏總共不過見了三四次面,一次在青松書院旁,一次在街市的馬車裏,一次在小天地,最後一次在璞園。那冉氏何德何能讓尚書令中意?
莫那婁說:“這是好事啊。自從達奚氏之後已經六七年了,尚書令如今年歲漸長,卻遲遲不提娶妻之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賀樓齊鼻子哼了一聲:“冉氏無父無母無家族門第,在長安上無片瓦下無寸地,尚書令要娶妻,怎麼也輪不到她。在尚書令身邊當個侍妾都是抬舉了她。”
莫那婁還要說什麼,卻聽到身後忽然傳來宇文泰的聲音:“你們在這裏議論什麼?”
兩人嚇得面如土色,立刻噤聲不語,一個字也不敢再多說。
宇文泰站在庭院裏,一身玄色,一身肅殺之氣。他聽到他們倆的談話,所以很生氣。他從不願聽任何人提到達奚氏。
“滾。”他淡淡說。
那兩人如蒙大赦,趕緊腳底抹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