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斜線戰術(上)
沿着長廊轉了幾彎,李信伸手推開北角的大屋的房門,眼前展開佈局精巧的房間,一邊設着一張睡榻,上面高高地疊着被褥。牆上當中掛着一幅水墨畫,下設兩張方正簪花紫檀木椅,墊了一張厚厚的氈毯。兩側一溜排開八張大椅,一個人影背手而立,正看着畫獃獃出神。
“爹。”李信喚了一聲,聲音里有着明顯的冷淡。
“我聽說你又在干傻事了?”人影頭也不回地問。
“這怎麼能是傻事?”李信一下子就激動了起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義之所至……”
“義,義,義!你就知道跟我說‘義’!難道爹花這麼大的精力送你來府學,就是讓你行俠仗義的?”人影轉過頭,燭光之下看得分明,這個人赫然就是……
李世清。
他是來兒子家避靜的……
此前他曾令鮑勇留意梁府的一舉一動,但梁錚行事素來小心,鮑勇暗中觀察了多日,卻依然茫無頭緒,報回來的都是些芝麻蒜皮的小事。
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那一日天光樓上樑錚帶着周記的老闆娘進了廂房,隨後突然湧入了好多梁府家將……
然而奇怪的是,一切似乎又風平浪靜了。
當時周記的老闆還說,自己省親去了,是一個遠房的親戚代為看店的,如今那人已經走了……
線索又斷了!
所以李世清都搞不懂梁錚和紅娘子之間到底有什麼秘密。
但他卻搞清了一件事……
自己的管家鮑勇,居然是白蓮教!
然而為時已晚,鮑勇的手上掌握了自己太多的秘密了,他只能加入了白蓮教。
這固然是被逼無奈,但李世清也未嘗沒有自己的心思:防範紅娘子復仇,同時藉助白蓮教對付梁錚……
可沒想到紅娘子沒等來,白蓮教反而要拉攏梁錚,甚至完全不顧及自己的想法,只在最後畫餅一樣地給出了“事成之後助你復仇”的承諾!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自己的府邸如今已儼然成為了白蓮教的秘密窩點——但這還不算,鮑勇自從亮了身份,如今彷彿變了個人一般,雖然表面上還是自己的管家,但實際上已經開始對他指手畫腳了。
隔三差五地就向他支銀子以備舉事,甚至為了拉攏梁錚,還差點要他“獻出自己的夫人”……
他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哇!
所以天外樓之宴后沒多久,再也不堪忍受的他只得跑到兒子這邊來求個清凈,可沒曾想一到就聽說兒子不顧自己的諄諄教誨,又在到處干傻事了……
這不,前幾天還救了一個來歷不明的人,甚至四處花銀子給她請醫延葯……
想到這裏,李世清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直顫着手指着李信的鼻子道:“老子給你錢,是讓你結交府學先生,巡撫大人的!可你倒好,整天拿家裏的錢去周濟窮人,救死扶傷,那些人的死活跟你有什麼關係?他們是國子監祭酒,還是吏部尚書?於仕途經濟有什麼能幫你的?”
“爹!”
“如今更是公然把人弄到家裏來了……怎麼,你是非把我氣死不可嗎?”
“爹~!”李信不得不提高了嗓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怎能用利益來衡量。”
“行啊。”李世清怒極反笑,“你有本事不交權貴,不做宰相門生,那你也得有本事金榜題名啊,可你呢?年年趕考,年年落第,你……”
李世清重重地嘆了口濁氣,極力地緩解開心底升騰而起的火氣,語重心長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爹被打為閹黨,如今已絕望政治,咱們家就指着你能出人頭地了,你是咱們李家唯一的希望……”
然而,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兒子不耐煩地打斷了。
“爹~”李信道,“說我和您說過多少次了,我不想做官。”
“你……!”李世清頓時氣得手腳冰涼,“你說得什麼混賬話!男子漢大丈夫,不想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想立身廟堂,光宗耀祖……那你想做什麼?”
“爹”李信直着脖子爭辯道,“不是兒子不愛做官,如今天子昏庸,朝廷里烏煙瘴氣,難道你要逼著兒子跟這些人同流合污嗎?”
“你……”
“我雖交的是些三教九流,卻都是真性情的熱血漢子,和這些人來往豈不比和那些贓官祿蟲虛與委蛇要好得多?”
“我……”
“還有,你總是叫我讀書,但‘行善積德,好施尚義’也是書上教的道理,可你又說我周濟窮困是吃裏扒外,那你到底是要我念書,還是不念書?”
“你,你還有理了……”李世清越說越氣,他本就窩着一肚子火沒處撒,跑來兒子這裏本想躲個清凈,卻不想兒子竟然這般不爭氣,這一下更是火上加火,忍不住就拿起桌上的茶杯砸了過去。
“你給我滾出去!”
※※※
另一方面,永寧縣。
梁府的書房裏,攤在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沙盤。
這是梁錚特地吩咐小廝們用泥沙堆砌的,上頭模擬出的各種地形都是他這幾天親自觀察的永寧近郊高山、林地以及河流的走勢。
而此刻的他,正從巨大的沙盤上抬起頭,活動了一下有些酸麻的手,一邊扭頭看了看天色。
剛剛敲過三短一長的梆子,夜已近三更,然而他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這幾天以來,他幾乎天天都如此,白天在軍營里陪着士兵們站軍姿,練射擊、拼刺刀,晚上則需要把當天的演兵經驗整理總結出來,不斷地修正方法。
“少爺,你這擺的是什麼?”侍立一旁的小昭又給他添了一回茶,回頭瞥見梁錚面前的沙盤上並排着幾列圍棋黑白子,不禁好奇地問道。
“這個么……”梁錚笑笑,“我在試着推演斜線陣呢。”
“斜線陣?”放下了茶壺,正拿着剪子剪燭的小昭聽到這裏,不由得愣了一下,“這又是什麼東西?”
梁錚道:“這不是東西,算是一種兵法。”
小昭一聽,“噗嗤”一下就笑了出來:“少爺,你這一字長蛇陣不像一字長蛇陣,二龍出水陣不像二龍出水陣的,也算兵法?”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端起棋盒,跟在梁錚的身後亦步亦趨地遞着棋子。
“哦?”梁錚目光一凝,有些奇怪地問道,“你還懂兵法?”
被這麼一問,小昭托着棋盒的素手陡地一顫,險些沒把盒子打翻了,不由得“哎呀”一聲叫了起來。
“怎麼了?”梁錚聽見了響動,扭過頭來看她。
“沒什麼,是我一時失了手——少爺,什麼是斜線陣,你給我講講唄。”小昭不慌不忙,三言兩語便巧妙地轉過了話題。
事實上,她當然懂兵事!
因為她和姐姐小月都是前山東巡撫、都御史孫元化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