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樓·血薇_血薇_第二章 風雨
凄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心斷新豐酒,消愁又幾千。
——李商隱?《風雨》
“老大,你的信。”
走進石屋的下屬輕聲地稟告,生怕打擾了正在看書的首領。然而,他的聲音還是在簡陋空曠的石砌房子裏激起了微微的回聲,以致坐在窗邊的黑衣人驀然回頭,目光如刀,令人寒入骨髓。
“放下就行了。”他淡淡地吩咐,帶着人皮面具的臉上卻毫無表情。
看着首領亮如秋水的眼睛,下屬不禁感到有些不自在,連忙放下書信準備退出。
“等一下。”忽然,他聽見首領出言,只覺手腕一緊,已被老大扣住了脈門。不知道哪裏出錯的下屬大驚失色,額頭有細細的冷汗滲出,但還是不敢掙扎,只任憑首領處置。
“怎麼兩個月了,你體內的淤血還沒有散開?”放開了他的手腕,首領沉吟了一下,然後吩咐,“小岳,我替你叫郎大夫過來看看,傷的是風府穴,非同小可。要好生休養,不要落下了病根。”
“啊?是,是。”那個叫小岳的年輕下屬方才反應過來,又是吃驚又是感激地回答,“屬下的傷不妨事,老大不用擔心,反正賤命一條,死了也無所謂。”
“殺手也是人,不要以為自己的性命是草芥!”看着窗外暮春時分的山景,首領的聲音卻是訓斥般嚴厲,“你記住了,無論遇到何種境況,首先都要活下去,我的手下里,沒有不求生就先求死的人!”
“是……屬下謹記。”小岳的聲音有些哽咽,用力地點頭。
上次執行任務時,自己曾受過不輕的內傷,以後調理了一段日子也不再覺得異常,也就不放在心上,不想今天卻被老大看了出來。對待自己這樣的小人物,也是如此關心和體恤——首領,還真的不像一個殺手之王的樣子啊!
“出去吧。”首領的手放開了,重新翻開了書,帶着人皮面具的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表情。他再次把書翻到了屬下進來時正在看的那一頁——
是李義山的一首五言律詩《風雨》。
真是奇怪……老大居然喜歡這種詩詞歌賦?在退出去的時候,小岳不禁覺得有些奇怪,要知道,這個人是天下最大的殺手組織的老大秋護玉!這幾年來隨着組織的迅速崛起,他的神秘莫測和冷酷決斷在黑道里幾乎和白道領袖聽雪樓齊名。
風雨組織——不過,他現在總算知道首領命名這個組織時的出典了。
一個讀唐詩的殺手領袖,不是比什麼都令人吃驚嗎?
窗外是暮春時分連綿的細雨,看着那個年輕的屬下走出去,秋護玉嘆息了一聲,把手放到面具上,感到面具后的傷疤在隱隱作痛。
三年了……每次到了陰雨天,都還會痛,彷彿在不停地反覆提醒他,自己生命里曾有過那樣血腥殘酷的往事!那是他一生永遠不能忘記的噩夢。
所有人都知道,風雨組織是江湖中最著名的暗殺組織;所有人都知道,風雨的首領名字叫做秋護玉……秋老大。
然而,沒有人知道,他還有過另一個名字:雷楚雲。
那是一個死人的名字,那個名字,可能已經和霹靂堂雷家所有人的名字一起,被刻在某一處荒涼亂葬崗的墓碑上。而如今的江湖中,已經不再有人記起。
畢竟,那個年僅二十歲就死於滅門慘禍的雷家大少爺,活着時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軟弱善良無知,整天像文人墨客一樣吟詩作詞、倚紅偎翠,根本不像一個武林人。
所以,當聽雪樓準備踏平江南時,蕭憶情——那個天縱英才的年輕霸主就利用了他這一個弱點,只派出了一個人就瓦解了整個霹靂堂,把征服的代價降到了最低點。
想到這裏,秋護玉面具后的眼睛裏泛起了微微諷刺的笑意,搖了搖頭,拿起屬下剛送過來的信。信上點着五點朱紅,說明這是組織接到的最高檔次的暗殺訂單,以風雨如今的名聲,接這樣的五點血的任務,至少要收取十萬兩白銀的報酬。
他拆開了信——
姓名:迦若。
身份:拜月教大祭司。”
出價:十萬兩。”
後面,用硃筆注出“黃金”。
他微微動容。十萬黃金殺一個人,幾乎是天價的手筆!有誰能出得起這樣的高價?又有誰會用這樣的代價來殺那個人!他的目光移到信紙的最後,忽然定住了——那裏,雪白的信紙上,清清楚楚地寫着三個字:
聽雪樓!
窗外的風雨聲忽然大作,天陰沉如墨——如同三年前那血腥屠戮的一夜!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人……拉出去殺了。
“這幾個還有用。下蠱,編入死士隊。
“這邊的幾個,挑了手筋腳筋,通知他們家人來贖——每個五萬,三天內不到的,殺了。”
在聽雪樓的大牢裏,關滿了這一次征服江南諸幫后帶回來的俘虜。一大群人擠成一堆,滿面血污,人人都帶着恐懼得近乎麻木的眼光,看着那隻點向他們的手,操縱着生殺予奪權力的,竟然是一個女子。臉罩輕紗,站在血污中,冷漠如斯。
窗外是漆黑死寂的夜,而牢內也是死一般的寂靜,偶爾有人在被點中時因為極度恐懼和緊張而發出失控的尖叫痛哭,立時便換來一聲冷冷的吩咐——“拉出去,殺了!”
“靖姑娘,殺得太多了吧?”
終於,在那纖細的手指再次點向另一大堆人時,旁邊一位長身玉立的男子忍不住出言,看着人堆里的很多驚惶哭泣的孩子,有些動了惻隱之心:“依我看,這些八九歲的孩子也成不了氣候,就放了吧。”
“三樓主,想不到你還很仁慈啊……”那個帶着面紗的女子冷冷笑了起來,忽然笑聲一頓,一字字道,“你知道嗎?五歲的時候,有人殺了我娘,我十五歲找到了仇人,殺了他全家!”她的目光閃電般落在白衣男子身上,嘴角有殘酷的笑意:“所以,不要小看孩子啊……三樓主!我寧可放過那些八十歲以上的老傢伙,也絕不放過八歲以下的孩子!”
不看旁邊同僚震驚的眼色,她回身對刀斧手做了一個手勢:“全部拉出去,殺了!”
在對着那些絕望驚恐的人下達死亡命令的時候,特別是看着人群里那些年幼的哭泣的孩子,她面紗后明亮的眼睛裏忽然閃現過殘酷的笑意,那些沒用的只知道哭的孩子啊……其實就是留下命來,長大后也是沒什麼用處的,還不如早死早超生。
沒有一個人料想得到,甚至她自己也沒想到,兩年後,她會在同樣的情況下,看見第一個不哭的女孩子,然而,正是那個孩子毀滅了一切!
那群將要被殺戮的人發出了震天的哭喊,有些瘋狂反抗的立刻便被砍下了腦袋,其餘的要麼破口大罵,要麼就是語無倫次地痛哭哀求,然而,面紗后的眼睛全然無動於衷,彷彿早已看多了這樣的場面,心冷如鐵,再無動搖。
在刀斧手的驅趕下,人群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往外面走着。忽然,彷彿發現了什麼異常似的,那個被稱為“靖姑娘”的緋衣女子的手再一次抬起來:“右邊第三個,出來!”
她的手點向人群中一個滿身血污、拖着沉重鐐銬的人。
那個被指到的人年紀很輕,然而卻是為數不多的還能保持理智的人之一,在恐懼滅頂而來的時候,居然始終沒有做出什麼失控的舉動。但是在走向死亡之時忽然又被挑了出來,他身子一震,也不由地一陣遲疑迷惑。
他轉過臉來,雖然滿臉血跡,卻還是看得出是一個英俊的少年。
“他奶奶的,靖姑娘讓你出去!聾了嗎?”旁邊立刻有刀斧手把他推了出來。
面紗后的眼睛靜靜審視了他片刻,低聲吩咐:“押到後面去,我有話問他。”
“要殺就殺,還有什麼好說的!”在另外一間無人的囚室里,那個少年冷冷對着這個可怕的女子道,似乎已經平靜地接受了死亡,咬着牙,“不要妄想我會投靠你們聽雪樓!”
“哦,想不到你還算是有一點骨氣……”面紗后,冷漠的眼睛看了他片刻,嘴唇微微一揚,忽然吐出了一句話:“雷楚雲,知道我是誰嗎?”
她緩緩抬手拉下了面紗。
“是你?!”那一刻,一直都鎮定的年輕人彷彿被雷擊中,脫口驚呼,“怎麼……怎麼會是你!”
是的……他認得這個女子!那正是自己幾個月前從惡少們手裏救回來的賣唱女!當時,他還收留她在雷府上盤桓了一個多月,養好了傷,才送她離開。她說沒有想過江南這邊的賣唱日子如此艱難,還不如回北方去。
在她離開的時候,他還命僕人送了她十兩銀子的盤纏。
可是,曾經那麼柔弱地尋求他保護的女子,如今卻如地獄使者一樣站在他面前!
“雷大少爺記性真好……”那個女子笑了笑,但是眼睛裏卻是冷冷的,“我想我應該自我介紹一下了。我,就是聽雪樓的舒靖容。”
什麼都不必再說了。一切都已經明白。
他曾經救回來的人,正是他們家族的死神。可笑的是,那個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是一個大俠,能夠保護被欺凌的弱小,卻不知道在對方眼裏,自己正是無知愚蠢得可笑!
“你們雷家的武功太差勁,本來不用我親自出馬。但是霹靂堂的火藥威力卻不能小覷,必須摸清楚那些殺器藏在哪裏……正因為這樣,樓主才派我潛入。”緋衣女子冷冷道,眼裏並無絲毫憐憫,“其實,雷家能滅亡在聽雪樓手上,也是一種輝煌的結束了,總好過在你這樣的公子哥手裏敗落下去吧?”
她的聲音冷漠而無情,直視着階下囚。
“舒靖容。”他看着她,呻吟般說出了這個日夜詛咒的名字。
“不錯。請務必記住它——”她重新掩上了面紗,看着失魂落魄的對方,眼睛裏有一絲絲的憐憫,微微冷笑,“不過,我想,你也不會忘記殺你滿門的人的名字吧?”
她過去,打開了雷楚雲手腳的鐐銬:“走吧!”
冰冷沉重的鐵器從手腳上脫落,他一時間還是不可置信地站在那裏,看着對面的女子,喃喃地問:“你……你說什麼?”
“我說,你可以走了。”阿靖抬頭,看着驚呆了的青年人,目光冷酷而淡漠,“我不欠任何人人情——你不是救過我嗎?那麼我也放你一次。從此後,兩不相欠。”
“我救過你?我……我居然‘救’過你!……哈哈,哈哈!”他忽然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面目都有些扭曲。他狂笑着走出牢獄,外面的夜風清涼地吹到他臉上,風裏帶來了另一邊刑場上人臨死前的凄厲慘叫——
他聽出來了,那些,正是他親人的聲音。
所有人都死了,而他活着——因為他救過那個殺他全家的人……哈哈哈!
坐在窗前,手裏拿着那一份署名“聽雪樓”的契約,他喉嚨里忽然發出了低沉的苦笑。
自從逃出生天,靠着雷氏秘傳的絕技,集結起自己的勢力以來,他從來沒有熄滅過心中復仇的火。一年前,聽雪樓發生內亂,二樓主高夢非和蕭憶情同門師妹池小苔叛變時,為了趁機誅殺蕭憶情,他就曾經不計報酬地派出風雨殺手介入。可惜的是最終蕭憶情那一方計高一籌,高夢非死,池小苔被囚,叛亂完全失敗。
連那樣重要的人物背叛,那樣周全的計劃都無法扳倒聽雪樓,那麼光靠他一人之力更加無法殺死蕭憶情,這一點,作為殺手之王的他清楚得很。
所以,他只有忍耐。
他守住了秘密。直到如今,聽雪樓那邊一定還以為自己率領的風雨組織是唯利益是從的吧?所以,雖然知道風雨曾經加入過樓中內亂,還是發來了尋求合作的契約。
哈哈……有誰知道,今日的秋護玉就是當年那個雷楚雲呢?
連那個舒靖容也絕對料想不到,昔日她一念之仁放過的、認為只是一個公子哥兒的傢伙,並沒有橫屍街頭,反而成了今日黑道里最大勢力的首領吧?
如果知道了,她會不會後悔呢?
雖然說是救他一次就恩怨兩清,實際上,他卻是被她救過兩次的。
不出所料,那一次她擅自放走了他,引起了聽雪樓主的不滿和追究,舒靖容和蕭憶情在密室激烈爭執后,聽雪樓發出了格殺令,派出吹花小築里的七殺手在中原範圍內對他進行追殺。那一個月的時間他顛沛流離,像老鼠一樣過着見不得光的日子。
然而在某一夜,在偷偷去拜祭全家的時候,他還是被發現了。
“放開他。”在殺手們正要割下人頭回去復命的時候,聽見了冷冷的命令——冷月下,一身緋衣的女子,就這樣負手握劍,站在亂墳堆里,一字字下令。
“靖姑娘?”眾人驚呼,遲疑着,“可是樓主吩咐……”
“樓主那裏,我自己會去負責。”她的聲音冷酷,“再不滾開,我就要動手殺人了!”
她仰頭望月,手中的血薇劍閃動着點點血光。
“遵命。”七殺手終於被這個樓中女領主的氣勢震懾住,放開了他,紛紛離去。
恢復自由的他再次撲到了那些墓碑前,藉著月光一個接一個地看着碑上的名字:雷震天、雷震宇、雷周氏、雷楚玉、雷詠絮……一排排刻着的,全部都是曾經活生生的親人。
他的全部親人,都埋在這一片荒涼的土地下。死不瞑目。
“蕭憶情……蕭憶情!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他再也忍不住地低聲啜泣,喉嚨里發出了近乎野獸般低沉的吼叫,這是刻骨銘心的仇恨,就算他血流干、骨成灰,他都不會忘記!
“看來我是白提醒你了。”驀然,那個緋衣女子冷冷出聲,“我舒靖容呢?難道你忘了?請你務必記住,殺你全家的,我也有一半。”
“不錯……舒靖容……舒靖容……總有一天我要報仇!”他咬着牙,一字字說著誓言——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說到“舒靖容”這三個字時,他心底有撕裂般的痛。那不僅僅是仇恨、苦澀、憤怒,更加混合著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看着我,大聲說!”不知何時,她已經來到了他身側,厲斥。
“我要報仇!我要讓聽雪樓所有人死!”他的頭抵着父親的墓碑,用盡全力吶喊,“只要活着一天,我就一定要報仇!”
“為什麼不敢看我?抬頭!”她忽然惱怒地抓住了他的肩頭,硬生生地掰過來,“以為救過你的命就有什麼不同嗎?沒有!一樣是殺人兇手,一樣是手上沾滿你父母兄妹的血跡!如果你還是那樣軟弱的話,我救你也是白救,你必須靠着仇恨的力量活下去!看着我!”
“不……不要看我!”他下意識地轉過頭,驚慌失措地躲避着什麼。
“為什麼?看着我,大聲說!”冷酷的女子並不放過他,逼迫似的命令,“聽着,如今你不是雷家大少爺了!如果不自己站起來,你會比街上的狗還不如!我放你走不是想讓你去做一條狗你知道嗎?抬頭!看着我!”
“不……不要看我!不要看!”他忽然發瘋似的轉身逃了出去,卻被她閃電般扣住了手腕,厲斥:“給我站住!你要做逃兵嗎?”
“不要看我……”他有些嗚咽地掙扎着說,用力扭過頭去。
然而,透過他垂落的散發,她還是看見了!
他的臉!那幾乎已經不再是一張人臉,上面遍佈的傷痕已經看不出五官的痕迹……他毀容了!
一剎那,連冷酷的她都被震住,看着眼前恐怖的面容,下意識地鬆開了手。然後,不知道為了什麼,又微微地笑了起來。慘白的月光灑落下來,籠罩着亂墳崗中的美麗女子,彷彿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這一個月來,為了逃避追殺……我自行毀了容。”他也不再掙扎,慢慢說著,聲音里忽然有和年齡不相稱的滄桑和苦澀,“是的,為了活下去,我是什麼都會做的——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不然,我絕對會不擇一切手段來報仇的!我一定會回來報仇的!”
看着眼前的人,阿靖忽然笑了,冷冷地,然而又帶着些許欣慰地笑了!
“好……我等着你來報仇!”她從懷裏拿出了一面小小的金牌,扔了過去,“這是聽雪樓領主的令牌,拿着它,逃出中原去關外避一避吧!七殺手如果回到樓中復命,驚動了蕭憶情,你就再也沒機會逃脫了。”
金牌被他緊緊握在手裏,用力得幾乎嵌入他的掌心。
不說一句話,他轉身走開——然而,內心極度複雜的感受讓他幾乎瘋狂!
“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他驀然轉身,站定,看着同樣已經轉身離開的緋衣女子,幾乎是發瘋般地嘶聲問,眼睛裏已經有淚水,“為什麼不幹脆讓我死了?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你不殺我!為什麼不讓我乾脆地恨你!”
阿靖回頭,笑了一下:“因為……我並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壞。”
這一次,她的笑容里居然有了某種奇異的光輝,讓冰雪一樣的臉都柔和了起來。她低聲道:“我和他,都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
“弱者必須死亡,強者才能生存——這個是我和他都認同的法則,所以,我才追隨他征服天下武林。因為他是最強者,只有他才能成為這個武林的霸主。一個強者統治下的江湖,將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流血和動亂。
“但是,你的失敗卻是因為你的善良。如果你不救我,霹靂堂不會那樣輕鬆地被滅門;如果你是個沒有正義感的人,也許雷家還能保全下去。
“弱者必須死亡,但是,善良和正義卻不能用死亡來回報——
“奇怪吧?雖然自己做不到,對於有這樣品質的人我卻一直深懷敬意。
“所以我放過你。雖然我知道,經過這件事,你心裏那一點真和善一定幾乎全部泯滅了。但是,我毀掉了一個人,起碼總得再造就出另外一個吧?
“所以,我希望你活着,並且能夠活下去。”
那是她對他的臨別贈言——也許知道或許以後再無相逢之日,這個冷漠的女子竟然破例地開口對他說了那麼多話。這些話,在他以後的人生里,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不管怎麼樣,請務必記住你還要報仇。你的人生還是有必要繼續……記住蕭憶情和舒靖容這兩個名字,希望有一天,你會是我對決的對手,而不是曝屍街頭的流浪者。
“後會有期。”
她冰冷中蘊含著依稀暖意的話語,彷彿是直刺心底的利劍——在那充滿絕望和狂亂的夜晚,給他的餘生烙上了深深的烙印。
“舒靖容……舒靖容……”
窗外是狂暴的風雨聲,不時有零落的花葉被吹進屋內。三年了,每次一到陰雨天,他臉上的傷還會隱隱作痛,內心的傷也會漸漸撕裂。
三年來,他無數次暗中籌措着計劃着,想的就是如何才能殺死蕭憶情,然而,很奇怪,他卻從來沒有殺她的念頭。雖然明白她非死不可,卻也清楚地知道,要殺蕭憶情,就必須先除去舒靖容。
人中龍鳳。他和她的名字,從來都是聯繫在一起的——不管她願不願意。
他知道她是怎樣冷酷的一個女子。這三年來,他知道的更多。
聽雪樓那一場內亂中,高夢非和池小苔出人意料地對蕭憶情下手。叛亂結束后,遭受到兄弟和師妹雙重背叛的聽雪樓主一時間形同廢人,猜疑和厭世情緒讓他接近全面崩潰。那個時候,本來是自己一舉攻破聽雪樓,報仇雪恨的大好時機。
可惜那時,她卻是那樣盡心儘力地守護着聽雪樓和他,日夜枕戈待旦,拔劍在手,以至於各方窺探的勢力無機會可乘!
她其實違背了自己的只追隨最強者的信條,在那個人變得如此脆弱不堪一擊的時候,還那樣忠誠地守護着他。果然,她和他……都不是純粹的壞人吧?
如果是,反而簡單了啊……
他是應該恨她的。但是卻不應該僅僅是恨那麼簡單。二十歲那年的深夜,滿心絕望的自己,在聽到她那樣的話時,曾經有過失聲痛哭的衝動,又如何能承認,在自己內心的最深處,其實對那個冷漠神秘的女子一直懷着怎樣複雜的情愫。
那個時候他還是孩子,而二十四歲的她已經是滄桑看盡的武林傳奇。然而,僅僅三年以後,他已經站到了和她一樣的地位上,年齡,原來真的是無法和閱歷對等的東西。
她用鮮血和仇恨教給了他生存的信條,毀滅了雷楚雲,但是卻造就了今日的秋護玉。
如果不是因為復仇的信念,那個時候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從絕望的深淵裏掙紮上來,可是時至今日,雖然內心仍執着於這個信念,但是仇恨已經不是他人生的全部。
他已經重生。
“對不起,這次的生意我們不做。”
把信交還給來使的時候,他的聲音極其平靜。
聽雪樓來的使者吃驚地看着眼前這個黑道中的殺手之王,臉色蒼白,請求道:“無論如何,請做一個解釋吧——不然,屬下回去很難交代。”
人皮面具后,秋護玉的眼睛亮如秋水,看着窗外風雨交加的暮色,沉默了許久,終於從懷裏拿出了一個袋子,把一個小金牌放了進去,交到來人手裏:“回去把這個交給你們樓里的靖姑娘,她自然明白。”
“啊……秋老大原來認識靖姑娘?”來使眼睛一亮,覺得事情有了迴旋的餘地,正準備開口,卻聽見旁邊的殺手之王淡漠而又決然地回答——
“不。我們……未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