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常年處理公務,思緒清晰落筆如飛,這類最簡單的證辯題自然不在話下,又看得一會,思忖不過兩刻鐘便能解決。
而齊子鈺則是着手要抄先生罰的《涑水家書議》,這一樣須得她親自來,齊明松替她從後頭的書架上將書挑出來,她便坐着開始動筆。
父女倆難得坐在一張桌子上寫寫畫畫,寫字的是齊明松,這畫自然是齊子鈺了,原主的字不算太丑,只是無骨無依,頗隨心所欲,時而縮作一團,時而歪倒一邊。
齊子鈺捏着筆,愁苦的將畫符似的字兒塗在紙上,想她從前不學無術,但偏愛研究字跡筆劃,好歹算得上是偽造字跡,仿冒書信的箇中好手,今日竟然栽在這種字上,她有些憂傷的望了望天。
齊子鈺沒有打算將它做完,抄這鉛字墨印,字跡板正的本子實在沒有興趣,她只寫了一頁便掩嘴打起呵欠,不寫了,大不了再被先生訓幾句,也不要緊。她蹙了蹙眉毛,眉間像是籠着一層薄紗,眼含煙波,霧氣輕鎖,一臉睏倦。
「困了?」齊明松抬了抬頭道:「去睡吧,時候也不早了。」
倒是難得,今日說了這麼多話。他看了看齊子鈺乖巧的表情,搖了搖頭,先前大概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吧,病了這麼多年,哪能突然全好了呢?鈺兒的病就算他沒有留意,老夫人還是看在眼裏的,但若是一點點好起來便也足以讓人欣慰了。
「那女兒告退了。」齊子鈺從善如流地帶着兩個丫鬟回了自己的小跨院。
房門前立着的八月是她手下二等的丫鬟,專伺候茶水飲食,她醒來當晚,便是八月值的夜,這丫頭性子爽脆,快人快語,很是伶俐,招人喜歡。
「姑娘回來了。」她笑意盈盈的說,轉身替主僕三人推開了房門,屋內燭火搖曳,香氣送暖。「屋裏才熱了薑茶,姑娘正好暖暖身子。」
齊子鈺剛一腳跨進門檻,聽到這話,便回頭道︰「嗯,再替我倒杯茶來。」她想了想又說:「滾燙的,就龍井吧。」
喝茶?現在?儘管狐疑,八月倒是不愛多問,應了一聲便去了。
「姑娘,時辰不早了,現在喝茶怕是一會難以入眠。」一旁管家婆樣的十春碎碎念道。
齊子鈺看了她一眼,不回應也不作聲,只是搖了搖頭,抬步往內室走去。
勸阻未成,十春只好哀怨地望着齊子鈺的背影,一時感嘆感嘆姑娘有了自己的主意,一時又憂傷自己的諫言不被採納。
「順着姑娘的心意來吧,三爺之前不也說了嗎,只要不是太出格,姑娘吩咐什麼便做什麼就是。」六歡拉了拉她提醒道,心中暗暗肯定,姑娘確實不一樣了,開口說話的時候越來越多,雖然看上去還是獃獃的,但行事與從前大不相同,心裏在想些什麼,讓人猜不透也看不清。
齊子鈺繞過屏風步入內室,裏頭更為昏暗一些,她走到畫案前將案頭擺着的玉勾連雲紋燈的燈罩掀開一角,挑了挑裏頭的燭芯,燈花輕輕爆了一聲,案前的一片頓時亮了許多。
看着紛雜的桌案她很是頭疼,這都什麼,平時都不記得收拾的嗎,怎麼還是這副樣子?
正好十春跟了進來,齊子鈺轉了轉頭,用疑問的眼神望着她。
「姑娘是要作畫?」十春雖是這樣說,可她卻動也不動,兩手垂着,好像沒有上來收拾的打算。
齊子鈺有些驚訝,又掃了一眼桌案,覺得並無不妥,思忖了一下,還是趕了十春整理床鋪去。
她伸手翻了一翻桌上疊着的畫紙畫碟,一時也看不出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待翻到一個稍大的碟子時,她的手卻抖了抖,從她的視線望去,下頭赫然蓋着一塊小小的荷花玉佩,底下繫着一個紅色的同心結,流蘇轉過去,與玉身依偎着。
她后槽牙磨動兩下,大眼瞪着那個同心結,心頭頓時一群髒字策馬奔騰。
齊子鈺面帶嫌棄的挑了挑手指將玉佩掀了個面,上頭果然沒有刻字。她背對着十春揉了揉眉頭,這都什麼破事兒,哪裏來的不正經男人,這種傻孩子都下得去手?不是沒見過兩情相悅、兩小無猜的,可也沒有上趕着送這種孟浪的東西,況且玉色這麼次,拿來墊腳都不配,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里翻出來的,原主能接觸到的人怎麼也不會窮了去吧,偏要用這種東西糊弄她?真是個傻孩子……
她有些無奈的將玉佩收到袖中,再快刀斬亂麻的將案上的東西用袖子掃到一處。
這事先按下不提,還是把正事做完再說。
煎茶需要不少時間,齊子鈺便遣了十春出去,囑咐不要讓人進來,隨即坐在桌子邊開始研墨。
簌簌研磨的聲響一會便止,齊子鈺指頭翻動,反手扯出三張薛濤箋拍在案面,一字排開,又在筆架上挑了兩枝中號狼毫,筆看上去很新,她扯了扯筆毫,沒有掉毛,還算湊合。
筆頭舔飽了墨,她提筆凝神,少頃第一行字已然穩穩落於紙上,橫似古藤老枝,捺似流雲飛瀑,流暢縱意,正是難得的一筆好字,倒是不曾生疏,她轉了轉手腕有些輕鬆地想道。
她書法天賦極高,一筆字在京城閨秀中無人可出其右,加上好仿人字跡以集百家之長,年僅十七便已臨帖無數,再到後來在外漂泊一年有餘,走投無路之下更練熟了一手偽造的手段。
可以說河東道四府十三州,其間位高權重的州縣令史筆下沒有她仿不出的字,滄州雖屬河北道,但如今的滄州刺史居然是那黃至庭,實在好極,兩年前他正是任職太原府縣令,是三皇子黨的走狗餘孽,她幾次從其手下脫身,着實驚險,如今新帝登基,逆賊都人頭落了地,他竟沒有丟官喪命,屁股下的位子反倒是越坐越高,她冷笑一聲,手下筆勢越急。
本打算從齊明松那偷點文書來參仿,現在看也是不必了,這黃至庭的出現真是天也助她,省去不少麻煩,此人貪婪諂媚,斂財手段隱晦,常人多有說他行事不妥的,但少有人能拿住他貪墨的把柄,一筆字寫得又頗有風骨,很難讓人想像到他內里的本質。
她年輕時還命人暗中收集他不少的書畫冊子,直到後來才從那人口中得知黃至庭的人品極糟……齊子鈺的思緒頓了頓,自此掐掉了頭,沒有再往下想。
她臉色有些難看,深深的吸了口氣,勉強定了定神,這才抬手繼續寫下去,這一寫就沒再停,一連三張,直到最後一記筆鋒收起,她才長出了一口氣。
門口傳來敲門聲,她匆忙對着紙搧了搧,這隻墨不錯,墨跡已初乾,她將紙面一翻。
「進來。」
八月端了個椿木刻梅紋盤,上頭置着梅花周磐壺,邊上一套精巧的七巧梅椿茶具,她將東西輕輕放在外間的黃花梨木小桌上,撩開了珠簾,「姑娘現在便喝茶嗎?」
像是呆了一會,半晌齊子鈺才面無表情的擺了擺手,八月心領神會的退了出去。
齊子鈺捏了捏自己的臉,苦哈哈的想,要是這獃子再做下去,怕是這人真是要傻了。
嘆了口氣,走到外間將茶壺提了進來,擺在案頭。她將三張紙翻過來。適才半乾未乾,輕輕蓋在桌面,導致些許的暈染,正是恰到好處,她點了點頭。
燭光又有些暗下來,她將素紙湊在眼前,比對了半天才揀出其中一張來,放到一旁,再將其餘兩張折起來,手一伸,紙張便落入燈罩內,火舌舔動下,逐漸燃成一道灰燼。她掀了茶壺蓋子,將剩餘的那張紙懸在壺上仔細的熏起來。
燭光跳動,齊子鈺眼裏亮着橙暖的光,裏頭的神色有些晦暗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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