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城

臨城

夏末,臨城。

當朝正值亂世,皇室衰微,群雄並起。琳郡姜氏一族把握朝綱,回浦孟氏割據江東,河西祝氏據守秦川,北部荻缽蠻族虎視眈眈,近幾年來屢屢派兵侵擾邊關。

臨城,天子腳下。雖然不至於到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境地,但也衰落凋敝得非復從前。

或許是今日天清氣朗適合出行的緣故,南北向街道兩旁商戶雲集,來往行人眾多。浮雲馬車放緩了速度,平穩地穿梭其中。

“昭希,把帘子放下。”半身斜靠在車壁上的男子倦容猶在,仍然緊閉雙目。

宋攸瞥過他一眼,繼續將視線放在外間的塵世風光上,撅起嘴猶豫地道:“我不要,我要看着外頭。”

話音落下,車簾隨之猛然閉合,同時一股熱風直撲臉上。宋攸不願意,他便動用法術合上帘子。

“你……”宋攸扭頭想斥罵始作俑者,卻見他幽幽轉醒,目中寒光傾瀉,頓時消了膽氣。

此來人間,全然仰仗薛謹邵的法術本事,何況他取她性命也如探囊取物般簡單。

人死為鬼,鬼死灰飛煙滅,甚至不及塵埃尚且苟存於世。宋攸已然成為鬼魅,比尋常人怕死些也是應該。

薛謹邵稍稍整理衣袍坐正,冷眉看向她,教訓道:“從我們坐上這輛馬車起,你便一直掀開帘子直愣愣地看着外面傻笑。薛昭希,你身為女子,總要有些女子的儀容儀態。”

他句句言之在理,她卻負隅頑抗:“我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人間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人間。城內販夫走卒日復一日為營生辛苦奔波,士族公子呼朋喚友在茶館酒樓消磨時光。閭左寒門為擺脫貧賤苦苦讀書,權貴富豪則心安理得地享受祖先餘蔭。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

可即便是這樣黑暗不公的人間,也有太多美妙事物讓人流連忘返。

四季周而復始地更迭,清明郊外可以聽見妙齡女子宛若鶯啼的嬉笑聲,一聲聲獨屬於青春年少的美好燦爛。冬季北風策策,冰雪封路,萬物蟄伏於寒霜之下。天地之間便顯得格外曠遠寧靜,極容易使人像蓑笠老翁獨釣寒江雪那般,物我兩忘。

降生在這世上的人,原是為感受凡塵種種溫情良善而來。可惜禍福相倚,美好亘古不變地附帶着苦難。不過有的人多些,有的人少些。

無論願意不願意,一去如流水的時間總在為塵世中的每一個人演繹悲歡離合的故事,正如人不可避免地要經歷生老病死。

宋攸太喜歡太貪戀這紅塵紛擾,塵世浮華。

可宋攸把屬於自己的故事給忘了。

“那麼你是想現在回去?”他彷彿是在徵詢意見,疑問語氣里的警告不言而喻——只有他薛謹邵才能決定宋攸身在何方。

宋攸畏怯地搖了搖頭,又轉過身去,使得臉上並不怡悅的表情背向他。

或許是宋攸生性膽怯,又或許是薛謹邵身上寒意深重,周身縈繞着生人勿犯的氣勢。即使平昔相處無瑕,可心底始終埋藏着對他的深深恐懼。

他似乎與她心意相通,竟出乎意料地補充道:“日後我們將在這裏長住,何必急在一時?

薛謹邵其人冷酷孤傲,為人處事十分涼薄。每次宋攸絮絮說上一堆話,他總是冷漠地吐出個“哦”字示意知曉。又或者問到他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他便好似沒聽見般沉默。空氣尷尬地凝固,她亦倍覺尷尬。如此幾次之後,宋攸極少再主動和他攀談。

幾年前天上崇文星君造訪效社神山時,起了興緻的薛謹邵一邊舉杯豪飲,一邊神采奕奕地和舊時之交回憶前塵舊事。

那時她方知他並非寡言少語之輩,只是因人而異,只是不屑和山上孤鬼多話。心中忽然忿懣難平,也開始有些不大喜歡他。

縱使道路何其坎坷坑窪不平,車廂之內依舊平穩舒適得如行雲端,故名浮雲馬車。

薛謹邵突然伸手掀開車前竹簾,提衣走下車去。

旋即從外頭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薛先生”

原來已經到了此行終點,不過浮雲馬車停下與行駛時全無差別。

好奇殊甚,宋攸拿起身旁的浮蘇傘撐開,亦提起衣擺下車。

只見一錦袍男子同薛謹邵雙手緊握,年逾半百,濃密鬚髮也已呈現半分斑白。歲在天命之年,但身材面貌卻無頹然老態。雙目炯炯精神矍鑠,艾服年紀反而顯得他老練深沉,非凡氣度合該與天下之主的身份相襯得宜。

他身後宅邸粉牆青瓦連綿十數丈,亭台樓閣三五成群,恢弘氣勢堪比王宮,憑外表也能想見這高牆深院之中又是何等綺麗奢華。兩列執戟士兵分站在朱門之前,偌大匾額高懸在正門之上,赫然刻着燙金樣式的馮國公府四字。

“小民出身鄙陋,見識微淺,腹內幾點墨水不足道也。如今受主公大禮,着實惶恐。”冷傲如薛謹邵,今日竟也效仿人臣故作謙卑,只是眼神里依然流露出雙手被中年男子緊握的嫌棄。

姜氏一族族長,權傾朝野的當朝太尉,馮國公姜瀝伯,在天上神仙眼中確實也不過是個追名逐利的俗人。

他顯然注意到也從馬車上一躍而下的宋攸,問:“這位是?”

薛謹邵不動聲色地抽回手來,悲憫地嘆了口氣,向他解釋道:“這位是舍妹昭希,小民幼失怙恃,幸賴祖父見憐親自撫養。祖父過世多年,兄妹二人,至今相依為命。小妹年幼,草民不忍與之分別,因此也將她一併帶來。”

他的容色忽然憂傷,語氣里狀似真情流露的傷感之意,令人不得不信這段痛苦過去真實存在過。

姜瀝柏故意驚嘆地嘖嘖兩聲,抬袖又握緊薛謹邵的手道:“先生厚待同胞姊妹,乃友愛仁德之舉。某怎能不顧人倫倫常,見怪先生?且請先生與女弟安心在臨城住下,一切有某照應。”

原先感嘆於薛謹邵演技出挑,一番假話說得天花亂墜。可與宦海沉浮半生的姜瀝柏相較,薛謹邵明顯望塵莫及。

姜瀝柏如今位高權重的很大部分原因是他不僅將異己者置之死地,並且株連他們全族老幼。鐵腕強權,誰敢不從。

明明天性殘忍狡詐,而非表現得這樣仁德寬厚。做戲出神入化的關鍵在於本人演戲而不自知,他不止簡單領悟,並且融匯貫通。

可惜薛謹邵並不想領受這份親近,手被再次攥住后,他不禁眉頭微皺。想來心中厭惡,又苦於無法脫身,不然臉上也不會閃過氣急敗壞的表情。

從來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薛謹邵,竟然在今日受屈。稀罕景象引得宋攸捂嘴偷笑,身子卻突然好像被一股無形力量從背後猛推。她直直向前栽倒,浮蘇傘也從手中飛出。

薛謹邵眼疾手快,慌忙摟住即將倒地的宋攸,急切地道:“主公見諒,舍妹自幼身體孱弱,葯不離口。我兄妹二人自椒城一路顛簸北上,舍妹當下身體不適,需得找個僻靜所在休息,還望主公恕罪。”

薛謹邵這番行徑話語,並無一句屬真。

她豁然明白方才那股怪力屬薛謹邵所為,他想擺脫當下局面,於是動用法術製造契機。

宋攸裝模像樣地安靜躺在他懷中。

“也是,某忘記先生遠道而來,一路車馬勞頓,應當先作歇息才是。某已吩咐下人在前廳方得堂設下宴席,為先生接風洗塵。待先生休息得當,務必前來。”姜瀝柏立即改換說辭道。畢竟事有輕重緩急,此情此境之下,他也不便再在薛謹邵面前演這出禮賢下士的好戲。

“自然”薛謹邵將她匆匆抱向馬車,背朝着他皺眉應道。

有道是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終究他還是要與姜瀝柏有所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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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有一詞以雪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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