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上)
子時,臨城。
亭台樓閣、市坊街道都融在黢黑夜色里,茫茫一片。靜謐無聲,彷彿要永遠像這般沉寂下去。
伸手難見五指的夜,是瞧不見一輛刻着雪山圖案的兩輪馬車撥開層層烏雲,從天上雲層里緩緩降落到地面上的。
浮雲馬車,源自神界,可在雲霧之上行走而如履平地。
寬敞明亮的車廂之內,還是初到臨城時坐着的一男一女。女子頭倚着塗以椒油的車壁,像神女廟中的塑像一樣一動不動,偌大杏眼十分獃滯。
“你怎麼了?”薛謹邵終於還是沒忍住問道,從在效社神山坐上浮雲馬車起,宋攸便一直是這樣沒精打採的樣子。
從傍晚起,她一直和他待在一起。一同來得效社神山,再一起回到臨城,期間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之事,她也不該如此萎靡不振。
宋攸咬唇搖頭,道:“我沒事,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她嘴上說著無事,臉上神情卻還很是落寞。
宋攸在他面前一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若開口問了,她必定直言相告,鮮少有幾句話搪塞過去的。既然有什麼事情是她不願意告訴他的,那麼他不必也不應追問。
因為這件事情必然糟糕透頂,使得她了無心思講與旁人聽。他即使問出了些什麼,也無濟於事。
“嗯”薛謹邵整了整衣衫,也將身子斜靠在車壁上,懶怠地閉上了眼。
投暮之際,他和她一起乘着浮雲馬車回到效社山上。
踏進神女廟裏,入眼竟是滿地狼藉。梨木供桌被掀翻在地,僅有的幾張供碟被摔得粉碎,裏面盛着的爛菜爛果糊成一團,暗色汁水流淌了一地,腐敗臭味撲面而來。
每年入秋之後,效社神山便開始下起鵝毛大雪。因此神女廟少有人至,本就少得可憐的供品經常放到爛掉。
薛謹邵只微微擰起眉頭,鎮定地抬手施法驅逐腐臭氣味,他身旁的宋攸則差點沒忍住吐出來。
很快,宋攸便看到廟裏除她和薛謹邵外的第三人,她幾乎被嚇得尖叫出聲來。
女子身穿硃紅色襦裙,梳着簡易髮髻,飾以用紅、綠寶石鑲嵌頭頂的玄鳥狀寶簪。白玉鑲金的耳墜一左一右分別掛在兩耳上,襯得女子姿容秀麗。雖說貌美,但也只是她長得比普通人好看些,若非這身華麗裝束,放在人群堆里並不出奇。原本就比旁人大上半輪的眼睛此時更是突兀地瞪大,她的身子已冰涼僵硬,歪斜地靠在神女像上。
她胸口處衣衫呈現一塊深布料顏色的暗紅,腳下短刃上血跡已乾涸。
就是這個女子在一日前打砸了神女廟,然後用一把斷刃了結了自己性命。
和屍體裝束一模一樣的人悄然從神女像后飄到前方,她以為他們看不見她,是以無所忌憚地細細端視着他們。
驀然響起的聲音使得她嚇了一跳:“你是誰?為何要在這裏自裁?”
薛謹邵眼內寒光凜冽,初見之時他也是這樣看着宋攸,問她她是誰。
宋攸怯懦,所以利落地答了他,她叫宋攸。
這女鬼卻輕蔑地瞥了薛謹邵幾眼,反問道:“你又是誰?我又為什麼不能在這裏自裁?”
鏡破不改光,蘭死不改香。
無論生前生后,她閔溫沐都是個傲慢、強橫的人。
偏巧,薛謹邵也並非善類。
他面無表情地捻起指尖,掌間霎時湧出無數銀白光點,在他掌上浮浮沉沉。
“去!”他忽然並起兩根手指向女鬼一指,銀白光點便如離弦箭一般刺入她乳白透明的身體內。
瞬時廟裏響徹了女鬼凄厲的叫聲:“啊!啊!”
猶如剝皮蝕骨般的痛侵入全身,避無可避,使得她只能撕心裂肺地大喊。
她只希望自己能夠再次死去。
宋攸膽戰心驚地在一旁觀望,女鬼痛得在地上打滾哀嚎的慘烈景象,看得她只覺後背發涼。
薛謹邵仍然冷着臉,冷聲道:“我不想問第二遍”
宋攸愣愣看着薛謹邵,彷彿現在才知道他是個冷酷無情、手段狠絕的角色。
薛謹邵抬手在空中劃了兩下,結束了加之在女鬼身上的折磨,她幾乎是奄奄一息地費力喘氣,臉色是比尋常鬼魅更難看的煞白。她撫着胸口順氣,好一會兒才勉強緩過來:“我是閔溫沐,永成十年探花郎慕河的妻子。”
她提及探花郎慕河時,眼裏流溢着些微光采。
閔溫沐一直覺着嫁予他,是她積攢了前生、今生,借用了來世的福份才換來的樂事。
“是他”薛謹邵低語道,他並不認識慕河,兩年之前,因着一個烈性女子,他親自判了樁公案,才記住這個名字。
他的女人好像都是脾氣火爆、喜歡打打砸砸的貨色。不簡單吶!薛謹邵在心裏如是感嘆,忽然覺着有些好笑了。
他冷眼凝視着閔溫沐,正聲訓斥道:“你丈夫薄情寡義、寡廉鮮恥、貪圖富貴害死結髮之妻,你刁蠻任性、欺侮姊妹、平昔胡作非為,命喪黃泉還不知不知悔改。你夫妻二人,果然一丘之貉。”
“白衣賊!”女子聞言,立即破口大罵,像是忘記了方才親身經歷的切膚之痛。
她杏眼圓睜,怒氣騰騰的還擊里卻夾雜着似有若無的悲哀:“你又不曾認得我丈夫,和我素無交集,你有何憑何據在這裏信口雌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