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沉默
不知從何時起,他有一份沉默,存放於最隱秘的角落。不時出現,纏繞身心,越掙扎越覺得澀。那種澀肆無忌憚地蠶食他有生之年擁有的全部欣喜。他憤然,彷佛靈魂的空間被另一個空間疊映,撥弄了他的時間,帶來弔詭的感覺,進入他的記憶體,又如一把凶劍,刺向他那清凈的世界,太多無可奈何的怨念傾限,他近乎窒息,分明的厭惡,卻從未真正抗拒。
上學遲到,身體總會被一道隱匿的光輕覆。不是太陽的光,那是追尋光明的黑色眼睛。
與朋友分手,回家路上,經過一戶吵鬧的人家,裏面傳出哭聲,有咒罵聲,和那惡意的笑聲。
他未曾止步,沉默着地走回永遠為他點亮的家。
“你找誰?”童樂明知故問。
雲影低着頭,從身後拿出一件衣服,遞向他。
那是他的衣服,很乾凈。
她是來還衣服的。
他想起那天自己教訓她沒有禮貌的話語,眉頭一皺。
誰來教她禮貌,誰曾對她以禮相待。
童樂沒有接,目光觸及她那有些老土,袖口磨破了的薄衫時,他感覺自己有點想罵她。
“你拿來穿也好,當抹布也好,我不要,我不差衣服。”童樂冷淡道。這話好像有點嫌棄人的高傲感,童樂意識到了。他右手動了動,朝她走出一步,她驀然抬起頭來,整張臉就這樣進入了他的眼瞳。
童樂心頭一震,抿緊嘴唇。是震撼過後的無話可說,她就看着他,那雙眼睛沉鬱晦澀,只那麼一瞬,再無停留。她把衣服塞到他懷裏,轉身就走。
那抹小身影還未離開視野,母親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來:“寶貝,原來你還沒走啊,剛才喬喬打電話來找你,我還跟她說,你……”
童母話未說完,童樂在聽到喬喬兩個字的那一剎,轉身,飛速跑回家裏。
童母被一陣風颳得有些愣。
衣服被扔到了一旁,童樂來到電話機旁,電話號碼在腦海中回蕩時,手指已經動作。
很快,電話那邊就接通了,是惠喬的媽媽。童樂說要找惠喬。惠媽媽說惠喬還沒回家,等她回來,會叫她回電的。
“謝謝阿姨。”
“不客氣。”
掛了電話,又一個電話進來,童樂立即接通。
電話那邊沒有聲音,童樂也沒有說話,就這樣的沉默令他們明白,對面的是自己想找的人。
“你還在外面嗎?”童樂聲音低柔。
“嗯。在電話亭打的。”電話那邊這樣回答。
童樂沉默了。兩人沉默了。
“阿樂。”電話那頭的惠喬叫了一聲,聲音哽咽了,“我不想轉學,我不想的……”
童樂心一沉,聲音更溫柔了,帶着安慰和抱歉:“我知道,是我不好,對不起……”
惠喬哭了,哭得很難受。
童樂雙眉緊皺。他沒有叫她不哭。他認為女孩子傷心了,難過了,就是要哭的,哭出來比什麼都好。假裝堅強,拚命咽下眼淚的才是最愚蠢的,不值得可憐。
可他怎麼會知道,女孩子的眼淚只對愛憐她的人有用。
惠喬在電話那邊哭了很久,童樂一直輕言細語。
過了好些時候,惠喬才止住了哭聲,她最後說的是:“以後,我有不懂的習題,可以打電話問你嗎?”
童樂說:“任何時候。”
如此,向一個女孩許下了承諾,年少,最是真誠。
童父可能是當慣了領導,在對待孩子方面,也像個領導者,八分嚴苛,一分鼓勵,一分表揚。他對童樂和童謠的教育理念是:一切皆有變數,唯有知識永遠受惠。
而姐弟倆對童父也是發自內心的尊重,所以基本上不會忤逆他的安排。
唯一的一次反抗就是去年,童父想將童樂和童謠送出國念初中,交由童謠在美國定居的姨母代為看管,遭到兩個孩子和童母的極力反對。當時童父面對孩子們頭頭是道的反駁,是真的感覺自己被挑戰了,鐵定心水要將他們送出國,最後還是童母眼睛紅了三天,一個星期不給童父進房的冷暴力,孩子們才得以繼續留在國內就讀。
今年暑假,童父一反其道,把這個假期的時間留給童樂自己管理,不再像往年那樣,要麼聘請外教教他外語,要麼要求他去工廠打工實習,或者到律師樓打雜。童父只有一個任務,就是要他們兩姐弟多陪陪他老婆。
“媽媽,這是爸爸給我的最後一次假期。”童樂陪母親看完一場電影,走出商場時,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知子莫若母,他眨眨眼,童母就知道他肚子裏打的是什麼壞主意。放假第一天就陪她逛街,看電影,甚至去了寺廟,目的不就是懇求她也給他放假,別黏着他,好讓他盡情地撒野。
童母當時沒什麼反應,第二天一早就跟他們兩姐弟說,她和朋友約定好了去舅舅的民宿客棧避暑一個星期,叫童謠看着弟弟,乖乖的。
接下來的日子,童家兩姐弟和林倬好像囚鳥出籠一樣,和幾個要好的朋友整天廝混在一起,上天落地,上山入海,淋漓盡致,隨心所欲,簡直快活。
第六天,一幫人跟鄭義的堂哥來一趟卡車公路旅遊之後,可能是昨天在海上衝浪,前天晚上又上山頂看流星,晝夜溫差大,加上體力不支,童謠憋到現在,直接高燒了。家裏沒有大人,徐姐又回老家看孫女了,童樂和林倬在她床邊守了半夜,直到她退了燒兩人才就地睡了過去。
林倬的后脖和手臂都被晒傷了一大片,從娘家回來的林母看着晒成小炭頭的大兒子,又氣又心疼,兇巴巴地叫他脫了T恤,滾過來,趴下,一邊給他塗晒傷膏,一邊念叨個不停。
媽媽回家了,再想Happy就難了。林倬乾脆假裝被碎碎念,念睡了,等待機會。
很快,機會來了。林母站起身,說:“阿遠,看着你哥哥,別讓他出門,天氣熱,媽媽給你們做點紅豆冰沙消暑。”
“好。”林遠乖乖點頭。
聽到母親在廚房裏的動靜,林倬趴在沙發上,從褲袋掏出兩張十塊遞給弟弟。林遠二話不說伸手收了賄賂,兩手摺了折就袋袋平安。
林倬輕輕地起身,看了眼廚房,又捧住幾天不見的弟弟的臉,用力又不敢發出聲音地接連親了好幾下,然後躡手躡腳地出門了。
童樂把車開出車庫,林倬不時往樓上的陽台瞄一眼,生怕童謠醒過來,不過,這房子夠大,隔音好,睡著了,很難聽到聲響。
“放心吧,我姐姐是睡美人,沒那麼容易醒。”童樂從車上下來。
黑色的凱迪拉克停在陽光下,精明,寧靜,好像正在向看着他的人發出駕駛他的邀請。
“我來。”林倬臉上帶着掩飾不了的激動笑意。
童樂沒意見,把車鑰匙扔給他。
林倬一手接住。
就在兩人就要坐進車裏的那一刻,林遠來了。
林遠不明白大熱天的,他們為何一個當車模擺造型,一個對着車窗臭美。
“哥哥,你們在幹嘛?”
林倬走到弟弟跟前,擋住了晌午的太陽,以身體傾出一片陰涼。他眉頭微蹙,說:“天那麼熱,你出來幹嘛?中暑了,被人擄走了,就看不到爸爸媽媽和哥哥了。趕快回家。”他弟弟那麼可愛,他覺得全世界都是搶他弟弟的壞人。
“我只不過去給小丫鬟送糖果,等會兒就回。”林遠說。
“這麼大方?”林倬笑了,轉而略顯茫然,“小丫鬟是誰?”
林遠說:“夏家的三丫頭。”
童樂一怔,走到林倬身旁,和他一同面向林遠。“阿遠,你幹嘛那麼叫她?”童樂聲音冰涼,清眸微冷。
童樂一直是個溫和的鄰居哥哥,林遠第一次看到他這麼嚴肅的模樣,就像媽媽對哥哥說,林倬,你幹嘛惹你弟弟?林遠只知道,現在,他是被教訓的那個。
並不像林倬那樣一聽就聽出了童樂話語裏的維護和慍怒。
“她又沒有名字,小朋友們都這樣叫她的啊,只不過她沒有跟大家玩,你們又總是在外面貪玩,不知道而已。”林遠並不覺着不妥,語氣尋常。
天氣實在太熱了,風一吹,一陣熱浪壓住了空氣,悶得發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