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雷閃電鳴
夜比平日更早地來了,醞釀已久的大雨終究傾灑人間,雷閃電鳴,天空彷佛野獸一般嘶吼着,洶湧的雨點沿着屋檐形成瀑布傾斜而下。
人聲,哭聲經由雨聲的過濾依然清晰可聞。
五十平米的客廳里,雲影抱着被雷聲嚇哭的弟弟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溫哄。夏母,十一歲的夏月,十歲的夏星,以及四歲的小妹正坐在飯桌上吃着溫熱的飯菜。
這就是森延小巷夏家的全部家庭成員。
夏星嘴裏塞滿了菜,還在為被林倬撞倒,摔疼了腦袋和屁股這事,操天操地痛罵著林倬和童樂。
夏母給她最疼愛的大兒子夾了第二隻雞腿,擰眉叱道:“行了,吃飯還堵不上你的嘴。”
夏月翻了個白眼:“噎死了估計就不說了,囔囔什麼啊,你有本事跑人家屋裏罵去,別說現在風大雨大,蓋住了你這大嗓門,就數你平日把人家往死里咒,人家別墅,隔音好,聽不見你在發瘋。”
夏星抓狂:“媽,你要給我出氣。你看我姐,連她都看不起我……”
夏母一臉淡漠地夾菜吃,“行了,你姐說的沒錯。你媽我一個寡婦跟人家當官的斗?出氣?我出條命,留你五姐弟上街乞討。”
夏月冷哼一聲:“要怪就怪你自己投胎投偏了,到了夏家,兄弟姐妹一大籮,還要沒個爹……”
夏父是兩年前到大馬路上發酒瘋發生車禍離世的。這本是一個意外,卻被夏家人一口咬定是一出生就被相士定命為孤星入命的三女兒的罪孽。
一提到父親,夏星悲憤了:“都怪這個死丫頭,是她把我們家害成這個樣子的,從有錢到沒錢,被人看不起,受人欺負,我爸好好的,就那麼沒了!她就是來討債的,她就是煞星!媽,這樣的害人精,你還養着做什麼!?一生下來就該把她給掐死!”
夏星咆哮着,走近二妹,狂扇了兩個耳光,又往她身上吐了幾口唾沫。
剛一安靜的小弟又被大哥凶神惡煞的模樣給嚇哭,雲影背貼在牆上,雙腳發力穩住身體,把小弟抱緊了一些,可是嘴裏沒有了安慰。
她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只顧冷眼凝視虛空。看似逆來順受,但又分明沒有怯懦。
習慣了。埋怨與發泄是夏家人骨子裏的品性,有如一日三餐的存在。她就住在這裏,她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太熟悉了,太習慣了,一顆心早就銅牆鐵壁的鞏固起來了。
“行了,別嚇着你弟。掐死她,誰給你洗衣做飯,誰給你照看弟弟妹妹,再怎麼說,她都是你的胞妹,你悠着點。”夏母冷着臉呵斥。
夏星仍是心意難平,又在二妹的臉上狠狠地掐了一下,這才平息了心中的怒火。
雲影面不改色,那股骨子裏的倔勁硬是沒讓她掉一顆眼淚,別說夏星,夏母和夏月都看得憋火。
他們都知道,她生性薄涼,無悲無喜,無泣無訴,正如她出生的那一刻,沒有哭聲,沒有表情,閉着眼睛好像一個活死嬰一般從娘胎里出來。
沉默,就是她最有力的回擊。
你們儘管打,儘管罵,她就是一聲不吭,能死就死,不能死就活。
夏星和夏月兩個都在長身體,胃口很大,這不,正把心中的委屈與怨氣化為食慾,狼吞虎咽。
夏母摸摸肚子上微微凸起的小肉,擔心吃多了身材走形,給小女兒夾了兩塊雞肉和幾片土豆,就放下筷子,不吃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對了,跟你們幾個說一聲,我給死丫頭,不,我給她取了個名字,雲影。烏雲的雲。鬼影的影。以後,你們幾個別死丫頭死丫頭的叫了,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我們家多流氓,多沒文化呢……”
夏月感到滑稽似的噗嗤一笑,噴出了幾粒米飯,含糊不清地說道:“雲影?喲,這名字還挺順口的。”
夏星一邊啃着雞腿,一邊說:“她要名字做什麼?咱家的戶口本上又沒有她的份,她上不了學,認識誰啊?誰管她是誰?”
小弟好不容易睡下了,雲影把他抱回房間,放回被褥里。
雲影剛一活動一下酸脹的胳膊,小妹回屋了,揉着眼睛說她困了,要姐姐背着走圈圈。
雲影又累又餓,於是小聲跟妹妹說,姐姐沒力氣了,背不動,讓她直接上床睡覺。小妹癟嘴,馬上要哭。雲影忙蹲下身子,背起她,在房間裏一圈圈地踱步。
約莫十分鐘過去了。小妹終於睡下了。
雲影回到客廳的時候,他們已經像平時那樣去夏星的房間追連續劇了。
五個碗和五個盤子都空了。雲影在電飯煲里用飯勺颳了一會兒,鍋里的飯焦剛好夠一碗。明天還得多下一點米。她把碟子裏剩下的雞汁和菜汁淋在飯焦上,疊好碗和盤子一併拿到廚房。
她先清洗了餐盤,才放寬心來吃飯。
剛吃了兩口,光線昏暗的廚房乍然間亮如白晝,她條件反射地蹲下身子,把碗暫擱在腳邊,兩手用力捂緊耳朵。
下一刻,天崩地裂似的巨響撕裂了世界。
雲影緊縮成一團。
她不怕下雨天,主要是怕很大聲音的雷,雷聲在她耳朵里可以放大無數倍,排山倒海,避無可避,幾乎崩潰,恨不能挖個地洞藏身。
童家。
童樂洗完澡下樓,只見母親穿上雨衣,準備出門的樣子。
“媽媽去哪兒?爸爸回來了嗎?”
“爸爸剛才打電話跟媽媽說了今天晚上不回來吃飯,媽媽去林家接姐姐回家,準時打雷了不敢回來。”童母邊說邊從鞋櫃裏拿出雨靴。
童樂接過徐姐遞來的雨傘,過去拉起正要換鞋的母親,說:“我去吧。等會兒一個響雷下來,也不知道是誰不敢回家。”
“臭小子,說什麼呢?你媽媽我膽子大得很。”童母笑嗔,不過也沒有阻止兒子替代她的工作,反倒美滋滋地享受兒子的呵護。
童樂怎麼也不肯穿雨衣,撐一把雨傘就出門了。
前天,師大附中舉辦了一場田徑運動會,童謠和弟弟童樂,還有林倬同班,都在念初一。童謠被林倬忽悠着跟他下注,五十米的男子短跑項目,童謠買一號贏,林倬買三號。最後,三號的矮墩兒贏了。林倬賤兮兮地讓童謠要麼親他一個,要麼給他弟弟輔導功課。
不要臉。
願賭服輸,童謠自然是選後者。但當她給林遠這榆木腦袋講了第十九遍加減乘除混合混算,林遠仍然無法理解,為什麼非要先乘除后加減,而不能先加減后乘除的時候,童謠感覺自己要爆炸了。
“你為什麼是男的?你為什麼要站着尿尿?”
林遠摸鼻子,面紅耳赤地瞄了一眼童謠,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蹲着也可以的……”
蹲着也可以的……
一道閃電劈碎了童謠。
林遠小朋友終於看出了童謠在生氣,連忙先加減后乘除逆算出一個結果為10的答案,舉起給童謠看,認真說,聲音軟軟糯糯:“姐姐,你看,可以的……”
童謠苟延殘喘地看着林遠。你別念書了,你搬磚吧,你最厲害了,沒人比你更厲害,還算個屁啊,我這個奧數冠軍都被你打敗了,真的,你別學了,你上天吧,唯有老天爺是你的對手。
“姐姐……你怎麼了?”林遠不知死的在童謠眼前獃獃地揮動小爪子。
童謠倏地站起身,咆哮一聲,蓋過了雷聲!
林遠嚇得緊緊捂住耳朵。
“林倬,你在哪兒!?”
童謠原本挺清冷的一女孩,現在完全被憤怒與怒火沖昏了頭腦。她只想立馬逮住林倬狠狠地揍他一頓,準時他自己搞不定那智商為零的白痴弟弟,故意引她入局,替他管教。
林母端着一鍋湯從廚房出來,一看到一臉氣憤的童謠就知道自己兩隻兔崽子惹惱她了,於是忙給她指路:“謠謠,小混蛋在樓上……”
“謝謝阿姨。”童謠氣着還不忘禮貌地道謝,林母樂了,笑眯眯看着童謠蹬蹬瞪地爬上樓梯鑽進林倬的房間。
卧室的一隅傳來一陣哼唱。童謠大步走去,大腦沒有任何思考,一腳踹開了浴室的門。
林倬剛洗完澡,門被踹開的那一剎,他剛一穿上褲衩,少年修長青澀的身體就這樣被人偷窺了。
要說真的不害羞,是假的。林倬的耳根子刷地就紅了。
他沖的是涼水澡,浴室里一點霧氣的都沒有,他就這樣與站在門前臉紅得快要滴血的童謠一分一秒地對視着。
不過,林倬的反應極為精明。他不慌不忙,沒有羞惱和責備,也沒有急着遮住身體,痞里痞氣的臉上甚至帶了些雋永的笑意。
童謠很會游泳,參加過比賽,拿過獎盃,也有不少市青年游泳隊的朋友,當中不乏男生,她與那些只穿條泳褲,比林倬高,比林倬壯的男生面對面交談,看他們在泳池裏的身姿的時候從不感到尷尬,抑或難為情。現在的林倬也不過是穿條泳褲的樣子。
又不是第一次看。
以前游泳不是經常看的嗎?
奇怪的是,此時此刻,她心如鹿撞,臉頰發燒不止,連頭腦都有些暈厥。
童謠強迫自己冷靜,她冷冷地瞥了一眼林倬,轉身就走。
“童謠,雖然你看了我的身體,但是現在我不要你對我負責。等你長大了,我娶你可好?”
林倬深情款款的聲音從身後追了上來。
童謠霎時燒紅了臉,抓狂地怒吼一聲:“賤人倬!你給我等着!”
在林倬的開懷的笑聲中,童謠飛速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