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名字
名為“命”,名自命也。
名字作為一個人的代號,伴隨一生。
無名人,等同這個世界的棄兒。
她成為這個名字的主人,是個偶然。這一天,烏雲密佈,她終於有了姓名,這一年,她七歲。
時下,已經沒有午後艷陽高照殘留的熱氣。
天空中,大團大團的積雨雲慢慢地聚攏起來,儼然積攢成一場大雨,灑向人間的兆頭。就像夏母胸中的怨氣,看到了恰如時機的人,若不宣洩一番,只怕身體支撐不住氣倒在地。
天氣差,手氣也差,平時大小通吃的夏母,打從變天,連輸了十盤麻將,簡直怒不可遏。
就在這個時候,剛從菜地上採摘了一袋土豆回來的三女兒就從身邊經過。一剎間,夏母兩眼放光,又氣又恨,嘴裏髒話連篇,半分婦道人家的賢良淑德都沒有,抓住三女兒就上手。
風猛烈地吹拂着,五歲的妹妹就在她單薄的背上,她負重的同時,又因為這份重量使她瘦巴巴的身體在怒吼的風中得到一種類似支點的實感。
她知道擰捏着她臉的那隻手,正因為肆虐她的皮肉而享受着從骨子裏流溢出來的絲絲麻麻的痛快感。那樣的感覺,她不陌生,當她挑着毛毛蟲在母親晾乾了的衣服上爬行一圈,看到母親背上那一大片紅腫,聽到母親罵天罵地的呻吟聲時,她也享受過那樣的快樂。
小妹時常牙癢,喜歡咬東西,現在正咬着她的后脖,就像替母親助力一般,直接咬出了血。
母親看見了,直誇小女兒做得好,知道替媽媽出氣。
妹妹得到表揚,在她背上咯咯地笑了起來,還想證明自己似的,一下下地,用力拉扯她的辮子。
她不會出聲制止,更不會露出一絲不悅的神情。她那羔羊一樣的臉很平靜,抿緊的嘴唇也是無言的。現在這樣,平常亦是如此。她只管等他們發泄完畢。她不能,潛藏在內心深處那一份強烈到可以承受所有的力量也總是在她感到疼痛的時候叫囂着在她的五感中蔓延開來。
她一句求饒的話都沒有。
因為她深知禽獸聽不懂人話,而深愛獵物的眼淚。
就在夏母因她的無動於衷不痛快的時候,同一條巷子的謝阿姨滿面春風地迎面走來。
外人面前,夏母還是知道分寸的,沒有繼續擰她。
謝阿姨輪番看了她們母女三人,說:“娟子,你家三丫頭都七歲了,你整天死丫頭死丫頭的叫,聽着也不吉利,給她取個名字吧。”
“名字?”夏母蹙眉想了想,向四周掃視了一圈,臉上怒色益發狠厲,她看着三女兒道,“死丫頭,看見天上的烏雲,地上的鬼影沒有?喪氣吧,跟你一樣。以後你就叫雲影吧。”
yunying
yunying
yunying
她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名字的音節在她的腦海深處回蕩不休,她如同觸電,有過片刻的恍惚。她臉上沒有什麼情緒,內心卻是欣喜的。她有名字了。yunying。聲音是有了,挺好聽的,可大腦卻沒有文字的形態。
怎麼寫?
夏母見她傻愣着,狠狠地掐一把她的手臂,讓她清醒。她抿緊嘴唇抬起頭的那一剎,夏母痛呼一聲,好像被什麼東西襲擊了一樣,一張塗脂抹粉的臉吃痛地皺了起來。
夏母一邊撫揉着右肩,一邊朝四周咆哮:“誰!那個兔崽子拿彈弓射我,有本事給老娘出來,別當縮頭烏龜!”
暗處有個黑衣少年從鼻腔里極輕地哼出一聲笑:“你見過那個狙擊手高舉紅旗射擊的?”
雲影看看地上的小石頭,又茫然地朝四周的房屋觀瞧,沒有發現何處可疑。
夏母放開嗓子使勁地罵,身體各處接連受到射擊,沒多久,她就意識到自己越罵,襲擊她的小兔崽子就越凶,她不吭聲了,這時,小女兒也哭着要回家,她便擰着三女兒的耳朵火冒三丈地回家了。
陰天,涼風,空中劃過一道迅捷的拋物線,垃圾桶里的膠袋發出被騷動的輕聲。
一個白衣黑褲的少年側身跳上滑板,在滑板上轉了個兒,漫不經心地帶動滑板。
“幹嘛?不就射歪了兩發嗎,還棄械,這下知道誰醉了吧?”從後巷出來的林倬臉上帶着酒後輕微的酡紅,他雙手插兜,腳踩着滑冰鞋,漫無目的地滑行,姿態悠悠然。
“誰醉了?”童樂踩在滑板上,那清雋的眉眼微微蹙起,“我只是換個目標,看她沒手沒腳,忍不下心,才偏的……”
林倬聽出了童樂的弦外之音,他嘆了口氣,說:“那是她親媽,她吃她的住她的,她能往哪兒逃?”
童樂冷哼一聲,冷冷地嘀咕了一句:“就是蠢,扶不上牆的。”
聞言,林倬停下腳步,轉過臉,只見童樂那凝厲得有些薄涼的眼神,分明的看輕。
林倬站在風裏,清黑的眼瞳侵入了微慍。他略帶呵斥道:“就你那瞧不起人的樣兒,怪不得那丫頭一看到你就恨不得找個地洞藏起來……”
“她看誰都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我不是例外,她也沒敢看你啊……”童樂面不改色,在安靜的巷道里,他的聲音清清涼涼。
“我前天還給她買糖,她看着我的眼睛,說,謝謝。”看着我的眼睛,這幾個字林倬腰咬字特別重。
童樂聳聳肩,轉眼高傲而漫不經心,沿着筆直延伸的園道滑行。
林倬跟在童樂身後滑,說:“阿遠跟她同年的,小學二年級了,她連學都沒有上過。我說那個算命的,真的王八蛋,那天我看着他,一定揍他一頓。好好的一孩子,啥也沒做,整一個封建社會的丫鬟,一家大小全給伺候着,被說成什麼孤星入命……我靠,她爸醉醺醺的自己拿命往大馬路上沖,回頭,還怪人孩子克父……我一想到她媽摁着她給她爸磕頭的那一幕,就想掀了她家的鍋……我好像聽我媽媽說過,她夠十六歲,她媽就要把她嫁人……”
童樂眼色微變,淡淡地掃了一眼林倬,戲謔道:“她十六,你二十一,到時候你把她娶回家不就好了,省得你在這心疼,近水樓台啊……”
“去你的。”林倬笑罵一聲,“未成年,犯法的,再說,要說近,她家不就在你家後面嗎。”
“再過多少年,我長多高,她在我這裏,永遠是這個高度。”童樂右手比了比自己腰間的高度。“幼兒園,就地正法的。”
意思是,他多大,在他眼裏,她永遠是個小朋友。
林倬嗤笑一聲,在分岔的灌木叢處拐了個彎。
文馨園遠山近海,園內有七條各具特色的小巷,佇立於古橋兩岸,流水淙淙,園道寬闊平坦,道路兩側栽有桃花樹,怡然雅緻,鳥語花香。
童樂在前面停下腳步,從滑板上下來。
這裏是木鄰小巷,園區里人最少的一條巷子,房屋稀疏,空間空曠,視野開闊,巷子口有一棟在建的房子,大概是沒收到工錢,建築工人已經一個星期沒有開工。
園區裏的大猴小猴都愛來這邊折騰。
童樂在一堆刺蓬前停步,彎下腰身,往裏頭觀瞧,好像發現什麼寶物似的。
“怎麼了?”林倬疑惑道。
童樂還在與裏面的某物對視,小聲說:“小雞困在裏面了。”
林倬滑到童樂身旁,右手搭在他背上,彎腰,循着目光看去。
兩隻毛絨絨的小雞困在長滿荊棘的刺蓬的一隅,呆立着,紋絲不動。
林倬低聲說:“夏家的……”
“壟斷性物種。”童樂補充道。
“……”林倬笑了,溫溫地掃了一眼童樂,揉揉他的腦袋。
童樂說:“你在這兒等我,我進去抱它們出來。”
林倬拽住童樂外套的帽子,皺眉道:“不用,射一發,它們自己就出來了。”
“聽說過一粒黃豆彈死人嗎?”童樂無奈地瞥了他一眼,蹲下身子,小心地撥開帶刺的樹枝,利落地鑽了進去。
“小心點。”林倬衝著他後背招呼道。
話音未下,童樂後腦勺被刺,皺了皺眉,急急地喊住身後的動靜:“你別進來。”
林倬停住就要拖鞋的手。
十一歲少年的身體,修長,單薄,窩在光線陰暗的刺蓬里,屢屢受刺,心情無端煩躁。他第一次進這種鬼地方,不過,並不陌生,在他的記憶中有過多次這樣的印象:一群孩子的歡聲笑語中,一抹幽靈似的小身影遊盪於最隱蔽的角落,不與任何人為伍,低着頭尋覓失物,每當他想要探詢,那抹身影便來時無影,去時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