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不知身是客(下)

夢裏不知身是客(下)

“行啊,你講吧。”大家也不和他爭。

安途清清嗓子,還故意坐直了身體,“我想到的就是一個小笑話。說一個老婆婆心臟疼,就去找針灸師針灸,那針灸師拿起針來,照着她的肋骨就扎進去,那老婆婆一痛,皺起眉來,‘怎麼,你這扎肋骨能治心嗎?’針灸師說:‘這你就不懂了,你不知道這天下的父母大多是偏心的嗎?’”

我眨眨眼睛,“這個我聽過,名著里的嘛!你還真是活學活用啊。不過這個笑話我沒什麼感觸,畢竟現在都是獨生子女。”

老劉笑道:“安途不是獨生子女吧。”

安途點頭,“是,我上面還有一個哥哥。”

賈晴天起身,舉起手中的杯子和安途碰了一下,“咱們倆剛好相反,你呢,是從小就被送出了國,等到成年回來,拚命的想融入你爸媽和哥哥的家庭,可是總覺得自己爹不親,媽不愛的,有種疏離感。我呢,是想逃也逃不出去,逃到哪兒,都會被捉回來,這叫同是天涯淪落人!”

酒快喝沒了,老劉又起身,抱了一提啤酒回來,我們索性捨棄了杯子,一人拿起一瓶來對瓶吹。

“小易,你少喝點兒吧,你還在吃藥呢!”

小易搖搖頭,“沒關係,姐,醫生說喝一點也沒事。”

“讓他喝吧,”老劉勸道,“只要心情高興起來,反而不用吃藥了。”

我柔聲說:“小易,要不然你講講。”

小易把玩着手中的酒瓶,“你們的用意我都知道,我不講故事,我就講講我自己吧。接着剛才說,其實我真沒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我只是......”

我拍了拍他,“別緊張,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也沒有外人。”

“對,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老劉接口。

小易點點頭,“我只是覺得做人為什麼要這樣?想笑的時候不能笑,想哭的時候要忍着,過得好、做出點成績,被告誡不能炫耀,要藏着,要不然招記恨。可是不好的時候、困頓的時候,還要咬牙讓別人誤以為自己好的不得了,要不然會被笑話!人為什麼總要活得這麼擰巴呢?為什麼呢?我想不通,我一夜一夜的想,就是想不通,第2天早上還是想不通,可是面對着客戶,面對着老闆同事,我又要揚起一副笑臉。周而復始,就沒有能讓我放鬆的時候,哪怕連過年回家,我想着家裏終於可以放鬆了,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外圍環境,可近幾年我就發現,我回到老家面對着那些親戚,就連面對我自己父母的時候,我都還是在假裝!我心裏都潛意識的把他們當成了我的客戶,我陪着笑臉,裝着自己十分體面的樣子,略微想說幾句真話,爸媽就會打斷我,會說‘他過得好,他要自己攢錢買房了,他是怎麼樣的銷售冠軍,大城市落腳有多難啊,可他就可以!’我能怎麼樣?我只能順着他們說。我一直想跟我爸媽說,我過得其實沒有那麼好,我想跟他們說客戶屍怎麼朝我翻白眼,怎麼放狠話擠兌我,想說我心裏特別難過,壓力大的我整宿整宿失眠、心慌,想說我不想再做這個行業了行不行?可是我說不出來,我是他們的驕傲啊。我這麼大了,又離家這麼遠,我能給他們什麼呢?我只能給他們這點兒虛無的驕傲啊。我要是打破了這些,那我是不是太不孝順了?可我又苦悶,我不知道該跟誰說,跟朋友說吧,朋友覺得我矯情,覺得我想太多了。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覺得的。同事呢,咬咬牙還能換一批,可同學朋友是一輩子都換不了的。這種不好的事兒,在同學朋友中間又傳的特別的快,傳着傳着還會變味兒,我不想讓別人在背後說我是神經病。而且我的這點難處,在他們很多人面前根本就不算難處,他們覺得我是無病呻吟,還有好多人面臨的困難比我還大,什麼家人生病了,什麼出了意外了,找不到工作了,總之,這些事兒拿出來說,我也說不出口。我還是得自己擰巴着,我還是得自己想。”

他越說越激動,仰着頭“咕咚咕咚”的將一整瓶啤酒都灌了下去。

老劉嘆了一口氣,“孩子,說起來讓你叫我劉哥,可我也比你大了20多歲,也能算是你的長輩了。其實......我也覺得你想太多了,我說的這個想太多,和之前別人對你說的是不一樣的意思。我是想勸你,別總這麼擰巴着,其實你真對你爸媽說出來了也就沒有什麼了,就算他們不理解你,可是你說出來了,心裏不就稍微痛快點了嗎?再說大多數父母心裏,子女遠比那些虛頭巴腦的事情要重要的多!人有的時候啊,就是被自己的猶豫不決給絆倒的,該說的時候不說,時間一過就錯過了,再想說的時候就更說不出口了,我吃過這方面的大虧......我就是想不通,我當初為什麼不說一句,解釋一句,問她一句呢?那也許現在我還在家裏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左手攬着老婆,右手攬着女兒,我還......”他哽咽着,不能抑制的淚水從眼角的紋路里流了出來,雙手捧着臉,不讓我們看到他的表情。

我忙抽了幾張紙巾遞給他,他緊緊的掖在臉上不願抬頭。

我們默不作聲的喝着自己的酒,一口又一口。

漸漸都有些醉了。

我大力的拍拍自己的胸膛,“不是說好了要勸小易嗎?怎麼變成了比慘大會了,我告訴你們,你們誰都不會比我慘,你們知不知道我結婚了,一個星期我就離婚了,哈!為了誰呢?為了一個我的初戀,我跟他在婚禮上跑了,跑去了呢?哈哈哈!你們誰都想不到,我們跑去了大山裡,然後他就把我扔在那兒了,他拿走了我所有的東西,我是一個人徒步走出來的,沒有被拐賣進山區裏面就算我命大!”

安途誇張的笑起來,“得了得了,講故事的環節已經過去了,你別再給我們編故事了。”

我笑着也不多做解釋,兀自興奮的舉手,“其實這都算什麼呀,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他把我扔了,我不是自己又走出來了嘛!他的女朋友來找我,攪得我的生活一團亂,我也站起來了!我就不信有什麼能真正打倒我的!我告訴你們,我不在乎!愛情沒了,我一個人過,失業了,大不了我就不找了,拿着手上的錢我去讀博士去,我去遊學,我去充實我自己去!我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怎麼你們一個個都過得好好的,就非得把我逼死在角落裏?我偏不,我偏要好好的活着,我偏要你們怎麼給我施壓,我都能站起來。我不會別的,我就會賭這口氣!”

安途隔空跟我撞了一下杯,臉頰已經緋紅的像猴屁股,他大聲叫道:“你這話說的暢快!說到我心裏去了!不為別的,就為爭一口氣!怎麼了?父母不待見我,我就不好好活着了,我就不是他們的兒子了嗎?我也想通了,跟我不親近又怎麼樣啊?我一樣拿着他們的錢去創業,我相信我以後一定能做大做強,我一定能比他們心心念念的大兒子做的還好!我不用等着繼承家業,我可以自己走出一番天地,我要讓他們以後的10年20年30年,說起我都引以為傲!”

“這不就結了!”我直起身,越過眾人和安圖擁抱了一下,還酒精上腦的忍不住偏頭看向賈晴天,“來,美女,你也喊個口號!”

賈晴天搖搖頭,乜斜着我笑,“你們都喝醉了,現在是眾人皆醉我獨醒,我不跟你們喊口號,我現在已經活得很好了,”她轉頭笑着向小易說,“我爸媽不是吵嗎?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有我自己的家,我爸不是最喜歡助人為樂嗎,沒關係啊,他花他的錢,我沒有什麼心疼的。我有一個朋友一樣的老公,還有一個情人,哈哈哈哈,嚇着你了吧,我有情人!這是什麼呀?這是一妻多夫啊,這是現實版的女尊啊,我有什麼不滿意的,我滿意的很!”

我恍恍惚惚的去推還在掩面哭泣的老劉,“劉哥,大家都積極向上了,我們都正能量了,我們要讓小易看到生活的希望,快,劉哥,喊出你的slogan,別羞澀!”

我們都喝醉了,所有人都推推搡搡去拍老劉,老劉架不住慫恿,一時激昂的站起來,從無名指上摘下他的戒指,徒留指腹上一圈深深的印痕,他拿着戒指衝到門口,奮力的拋向泳池,“我不要了!我摘下來了,這個婚姻,我放下了,我要重新開始!那個人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不是我不要她,我無愧於心!誤會怎麼了?初戀怎麼了?什麼都不重要!我心裏還惦記着她,我還放不下她,又怎麼樣?我就知道她這輩子她都掙脫不了我,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女兒,只要有女兒在,我們永遠都會有機會見面的,只要有女兒在,她永遠都是我的親人。等我越來越老了,我年紀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差的時候,我就不信再過30年,她還能健身嗎?她還能工作嗎?她還不是跟一群老太太老頭一樣去跳廣場舞,我就追她到敬老院去,我就不信我這輩子挽不回她,我就和她死磕到底了!這麼想想我什麼都不怕了,真的,我也不憋屈了,這世界上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我要重新來過!”

大家越說越嗨,越說越起勁兒,也越喝越高。

不知道是誰把音樂的聲音調得更大,音符“咚咚咚”的敲打在身上,我們站起來,狂魔亂舞似的跳動着,宣洩着。

至少在這一刻,我心裏前所未有的放鬆快樂。

每個人都在負重前行,每個人的肩上都有壓力,那重重的大山會壓倒我們嗎?不快樂於生活而言就那麼重要嗎?老劉說的對,擊不倒我的,都終將使我強大!

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總想着那些已經發生的不快樂,不是對不起自己未來的每一天嗎?

就把每一天當做狂歡一般的末日來對待,當做無愧我心的飽滿的新的一天來對待,又怎麼樣?忘了時間,忘了空間,忘了所有的那些人事,太陽不會為了任何一個人而推遲升起。

恍惚間,小易好像也笑起來,是那種發自肺腑的真心的笑。

這樣,真好......

......

......

宿醉之後的頭疼欲裂再次襲來。

第2天早上,我是被賈晴天的尖叫聲驚醒的。

老劉已經報了警,警車很快就來了。

我全身瑟瑟冰冷,安途一邊緊緊抱着賈晴天,一邊緊緊攬着我。

老劉沖在最前面,配合著警察的詢問。

泳池中,面目向下的小易,身體已經僵直冰冷。

警察勘察了現場,抬手問老劉:“這戒指是他的嗎?”

老劉沒敢接,“這、這是我的戒指......我昨天喝多了,從門口扔下來的。”

警察點點頭,“根據現場的初步勘查以及監控錄像,可以初步判定,死者應該是想要來泳池裏撈起這枚戒指,結果不小心,腳勾到了泳池邊的網兜,被絆了下去,又因為喝醉了酒,掙脫不上來,這才意外溺水身亡的。”

我和賈晴天不能抑制的哭起來。

......

灰濛濛的晨霧還沒有散去,警車的鳴叫環繞在背後,我們4個人沉默着走出別墅,各自上車,心裏各道珍重,卻誰都沒有說出口。不說再見或者是最好的祝願,我們因陌生而彼此肆無忌憚地卸下防備,如今陌生盡去,又到了該重新穿上鎧甲各自上路的時候。

只是對小易,我們都心懷悲戚,這一天的勸說,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段直面內心的血淋淋的記憶,成年人的世界沒有聲嘶力竭,只有蠅營狗苟,有時逃避也需要一種委曲求全的勇氣。

小易的生命走到了終點,但我們的人生還將繼續下去,儘管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但求生欲一直都被銘刻在DNA里,迎接命運的敲打,也不放棄向前的勇氣。

再見,小易。

再見,平凡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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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潮連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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