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囚對泣(十一)

楚囚對泣(十一)

我怔怔的看着門以慢鏡頭般的速度緩緩打開,小易蒼白無力的臉孔出現在門口,他那始終背在身後的右手疲弱的垂了下來,掌心握着的水果刀,青黑色的刀刃上還閃着斑駁的血痕。

我的眼角神經不受控制的跳動了一下,連呼吸都盡量放到最輕,看着他勉強向我的方向蹭了小半步,小股的血液順着寬大的睡褲褲腳,沿着腳踝,一路逶迤流淌到地面,積在腳掌內側。他的身型隨着動作晃了晃,上半身靠着門框滑坐在地上,虛弱的說了一句,“冉姐,你救救我吧。”

很久之後回想這一天,我總會百感交集,我沒有想到像小易這樣總是笑容明朗的年輕男孩子,居然已經受到抑鬱症的折磨好幾年了。

他最初會向家人求助,“媽,我心情不太好。”

他媽媽眼皮都沒抬一下,“我看你就是閑的,讀了幾天書,好的不學,凈學那些無病呻吟,別坐着了,把洗衣機里剛洗好的衣服拿出去晾了,我這兒做飯佔着手呢。”

後來他試着向朋友求助,“我聽說過哪兒有靠譜的心理醫生嗎?你說我要不要去諮詢一下?”

他朋友愣了一下,收回正要伸進火鍋里的筷子,“咋了?不是吧,你心理不正常啊?得神經病了?誒,你可別嚇我啊,要不咱們今天先散了吧。”

一次他情緒實在低沉,向領導請假,領導單獨把他叫到辦公室,在確定他家裏沒有出事、自己也沒有失戀之類的糟心事之後,語重心長的說:“我看你最近都不怎麼笑了,怎麼了,職業倦怠了還是壓力太大了?我這麼說也沒有別的意思,咱們做銷售的,還是得靠業績說話,你要是真有別的想法,想另謀高就,我是絕對不會攔着你的,但以我個人的經驗來看,一個男人,要是連這點抗壓能力都沒有,只會叫人瞧不起。”

那天之後,小易告訴自己,無論在面對任何人任何事的時候,都一定要保持微笑。

客戶刁難,微笑。家人不理解,微笑。房東責難,微笑。朋友矛盾,微笑。

他用別人定義的“男人”的標準,要求自己微笑着應對一切壓力挑戰,他瘋狂的投入工作,企圖用高密度的飽和生活麻木忽視自己的情緒,漸漸的,情緒沉澱了下來,他自己卻消失了。

在我到來之前,他正坐在浴箱裏,通過切膚之痛,來找尋自己存在的證據。

我慌亂的找來毛巾,按壓在他的大腿內側,在房間內找到了他的手機,撥打了急救電話。

我攬着小易的肩膀,想勸慰他幾句,可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從衣櫃裏找出一件小易的長風衣給他披在肩上,他體溫很低,和失血過多有關係。

救護車來的很快,我和護士一起推着小易上了救護車。

車開出小區大門的時候,我攥着小易的一隻手,餘光掃過車窗外,驀然發現了那輛熟悉的藍色的福特野馬,就停在小區門外那往來人等必經的路口。我內心惴惴,緊盯着後視鏡,直到救護車拐過了路口,那輛車也沒有跟上來。

冥冥中,是我救了小易,還是小易救了我?

我以為的安全逃離,卻原來一直都在對方的跟蹤中。

我不知道這樣的擺脫能維持多久,強迫自己不去想,先陪小易到醫院處理傷口。

藥劑下去,小易很快平靜入睡了。

我蹲坐在病床前,想着自己的處境。

床頭的手機一響,我用小易的指紋解鎖了密碼,看到是“一起吃飯”的群里,賈晴天在攢局,老劉和安途都響應了。

老劉艾特了我和小易,我想了想,用手機拍了一張小易在病床上的照片,發到了群里,果然引起了大家的詢問。

老劉的時間更自由,他提出要來醫院看望小易,我連忙將詳細地址單獨告訴了他。

沒多久,老劉就提着一隻水果籃趕了過來。

我迎上去,他略微有些驚訝,“你一直沒在群里說話,我還以為你在忙呢,沒想到你先過來了,怎麼樣?小易這是得了什麼病?”

我小聲說:“是抑鬱症。”

老劉吃了一驚,“怎麼得了這麼個病,什麼時候的事啊,也沒有什麼徵兆,平時咱們見面,他不都是樂呵呵的嘛。”

我們退出病房,在門外的長椅上坐下來,“醫生說他這種類型叫‘微笑抑鬱症’,大多是為了維護自己在其他人面前的形象等等原因,故意強顏歡笑,時間久了,就會導致情緒失調,那些長久積壓下來的困惑、苦惱、無奈、悲傷等負面情緒,最終會把一個人逼入絕境。今天我發現他的時候,他正在自殘。”

老劉久久沒有說話,回頭向病房裏面望了望,嘆息道:“何必呢。”

我們都微微仰着頭,看向走廊對面空無一物的白牆,“通知他家裏人了嗎?”老劉問。

我搖頭,“他不同意,我權衡了一下,決定尊重他的選擇,已經幫他請好了護工。”

“護工是沒用的,”老劉不大樂觀,“那麼好的一個孩子,要是不幫幫他就可惜了。”

在和老劉以往的接觸中,我隱約能感覺到老劉對小易的感情,與對我們其他人不盡相同,似乎他望向小易的眼神中,隱約帶着一種對子女般的寵溺與喜愛,他總願意略有些倚老賣來的教導小易一些人生道理、社交禮儀,小易也極為捧場他那些半真半假的經驗套路。

“怎麼幫呢?開導他嗎?可能不太容易吧。”我說。

老劉微微皺眉,“我還沒想好,容我想一想吧。”

我們又坐了一會兒,老劉站起身,“我要回去了,你是回家還是在這裏?”

我忙說:“我也正要回去呢,”說著望了他一眼,不好意思的說,“出來太急了,什麼都沒帶,能不能帶我一段路啊?”

老劉引着我和他去了停車場,“我看你情緒也不太好,是為他擔心,還是自己也有什麼事?”

我等了半天,就在等他問我的時機,聞言忙拿捏着鄭重的尺度,略微嚴肅的說:“我最近確實遇到一件糟心的事兒,和別人也不知道怎麼開口,要是你能幫我拿拿主意就最好不過了。”

老劉發動了車,但並沒有開,我們坐在車裏,他面容晦澀的說:“我也不會拿什麼主意,我現在覺得自己前半輩子活的稀里糊塗的,倒也不至於一場空,不過也多少有點自以為是。就是年紀比你們大點兒,論起別的,倒是未必比你們強。”

我的話被堵在嗓子眼兒,他見狀又自嘲的笑了笑,“你要是願意就說說,就算出不了主意,你傾訴一下,發泄一下,也挺好,總比憋成小易這個樣子強。”

我斟酌了一下用詞,側過臉,盡量平緩的說:“就是我公司的事——我最不會處理這種好幾重的人際關係了,最近為這事焦頭爛額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老劉半開了車窗,點了一隻煙,“嗯,你說。”

“就是公司同事間的傾軋,我同事A和B,都想獲得一個項目的資源,A不知道拿了B什麼證據,要去找老闆告狀,可是這證據被我無意間拿到了,A就不依不饒起來。”我頓了頓,老劉略微眯了眯眼睛,似乎有點不以為然的意思,見我停了,忙說:“我聽着呢,你說。”

我苦笑一聲,“讓你見笑了,就是這點兒事,”見他不解,我解釋,“主要這個項目的利益很大,一和利益糾纏,簡單的事情也變複雜了。現在最麻煩的是,A向我要證據,可我擔心即使給了他,他會不會因為對我是否能守口如瓶有所懷疑,在事情完結后對我打擊報復。”

老劉點點頭,略微重視了起來,“有非常大的利益啊......”他自言自語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都正常。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嗎?”

我嘆口氣,“就是沒有想好。”

老劉按滅了煙蒂,升起了車窗,他眼底終於閃爍起一絲飽經世事之後的狡黠,“事情沒有什麼複雜的,越複雜的事情,越是簡單。”

我“哦”了一聲,期待的望着他。

他望着車窗前方,淡淡的說:“只看你真正的目的,到底是想脫身,還是想謀利。想脫身就把證據交給B,想謀利就把證據交給A。想着A和B那兒都不落埋怨,不是不能,而是很難。做事情最忌諱三心二意,沒有決斷,一般目的明確了,顧忌就單一了,掣肘也就少了......我這麼說,你明白吧。”

我不甘心,低聲問:“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辦?”

老劉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答非所問道:“我也有女兒......我現在年紀大了,只希望她能平安,說實話,平安在我眼裏,才是最重要的。”

我沉默了,內心千帆過盡,行至江心,檣櫓灰飛煙滅。

“謝謝你,劉總。”我由衷的說。

不為別的,只為他能在我面前提到他的女兒,這份情,我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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