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胡疐尾(二)

跋胡疐尾(二)

北方的城市,冬季天黑的很早,不下大雪時,窗外也是白茫茫的一片,映照着月光,顯得整個城市熠熠發亮。

在窗口看月亮,或是喝一些白色的哈氣在窗玻璃上,趁着氤氳,用手指隨意塗鴉幾個簡單的圖案,都是我童年時很喜歡做的事情。

左右思索了很久,我到底還是沒有去參加同學會。一來,自從畢業之後,和高中同學們漸漸沒有太多聯繫了,尷尷尬尬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二來,我着實怕碰到沈南麒,即使碰不到他,聽別的同學談論起關於他的風風雨雨,於我來說,也是一種難以接受的折磨。甚至此時此刻,想到我極有可能和他同處在一個狹小的城市裏,呼吸着同一片帶着凜冽的空氣,我的心都不由自主的會揪動一下。

和林羽發了一會兒語音,他終於結束了一年中最後的工作,準備直接拖着箱子,從公司出發去趕飛機。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在這個國家,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會意義重大的足以阻撓一個人不回家過年。

也許是我們視頻的時候,太過於忘形,親媽從另一個房間不時探頭探腦,很快用她精於世故的機敏,敏銳的發覺了事情的可疑。“是那個人嗎?”她興奮的湊頭過來。

我心下已有了決斷,也不再過度遮掩,懷着惡作劇的心,將手機向媽媽這邊一側,讓她和林羽首次來了個面對面。

林羽倒還好,落落大方的點頭打招呼,還自我介紹了一下,倒顯得親媽有些手足無措起來,不過她一對嘴角都咧到了後腦勺,確實讓我覺得十分丟臉,又忍不住好笑。

“先不告訴他們。”掛了視頻,親媽十分得意洋洋。我極度懷疑她是怕暴露的太早,回頭我半道再出什麼么蛾子,打她的臉。

大年三十,大家早早便聚集在了奶奶家。

這也是我自從回家以來,第1次看見我爸。

他很高興,但臉上的表情很矜持,矜持到近乎木然的走過來,笑了笑,又扭頭回到了剛才起身沙發上。

奶奶盤腿坐在床上,把我認成了別人。

奶奶一共有7個子女,3個兒子,4個女兒,我爸是家裏的老大。剩下的叔叔姑姑們都來了,與我同輩的孩子們,有的還在上學,有的參加了工作,但都沒有離開東北,工作的也幾乎都散落在各個小城市,做了公務員——這在東北,幾乎就是一個孩子最好的出路了。

他們幾個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的討論一個短視頻視頻網站上很火的燒烤店。幾個親戚閑坐在一起嗑瓜子。三姑父有一搭沒一搭的問:“你是做啥的來着?我怎麼總忘?”

我媽隔着老遠接口:“私募。”

“唉,對,是幫人做股票的是吧?”三姑父笑道。

我溫順的笑起來,“對,都做。”

三姑父點點頭,“那你給我推薦支股票唄。”

我一時語塞,推薦股票這種事,真的是很讓人無語。我又不是網絡詐騙犯,逮誰和誰推薦股票。我不能從宏觀、微觀上給你解釋一遍經濟環境吧——你也不耐煩聽。我不能從財報的角度給你講解一家公司的質量吧——你也聽不懂。那我從行業角度上給你展望一個公司的未來期許和估值?可對方只是想讓我給他推薦一隻第2天就會漲停板的股票......但是臣妾真的做不到啊!

我用傻笑糊弄過去,藉著去廚房探看的借口,倉皇的逃離了那個小部落。

媽媽和幾個姑姑嬸嬸打麻將,我裝作圍觀坐在一旁。小姑姑看我一眼,笑嘻嘻的說:“好幾個月前,你媽就給我們打預防針了,讓我們都不要問你男朋友的事,你看我們都沒提吧。”

我媽笑眼迷離的朝我擠了擠眼睛,一副我知道內幕,不過都不告訴他們的得意表情。“哎喲喂,”我鬼叫起來,先發制人的問小姑姑,“你家芊芊有男朋友了吧?”

她現在還在上大學,有男朋友了也很正常,不過姑姑搖搖頭,“我不讓她找,現在找都是浪費時間,等她將來像你一樣有出息了,再去大城市找個好的。”

該找的時候不讓找,找不着的時候又催着結婚時吧?我心裏翻個白眼,叔叔家的堂弟湊過來,“和我們打牌呀。”

我湊趣的過來看他們鬥地主,不過我牌技很生疏,沒玩兩把就被他們嫌棄了,大叫着把我擠到一旁。

我悄悄的扭回頭去,看爸爸一言不發的坐在離奶奶最近的單人沙發里,目光與奶奶趨於一致的盯着電視屏幕上毫無內容的歌舞晚會,偶爾罕見的彎一彎嘴角,眼神幾近獃滯。像兩顆盤根錯節的樹,風不吹,葉不搖,天長日久的長在那裏。

我內心一陣酸澀,搬了一把椅子,坐過去,幾乎保持着和爸爸一樣的姿勢。

“回來待幾天呀?”爸爸問。

“假期就那麼多,我還多請了兩天假呢,不過機票太貴了,要提前一天走,初六就走了。”我說。

爸爸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並沒有多餘的話。

接下來煊煊赫赫的吃了年夜飯,煊煊赫赫的聊天、打牌,等着敲鐘、吃餃子,然後集體拜年,給壓歲錢。

舊的一年除歲而去,新的一年踏春而來。

一切又彷彿全新的開始了。

爸爸留下來陪奶奶——奶奶已經漸漸不能自理,可精神上還是倔強的拒絕一切生人的靠近。

我和媽媽走在回家的寒夜中,剛吃了餃子,我想走一走。

凜冽的風打在臉上,打在身上,打在棉衣的縫隙里,鑽入身體。剛出門時會冷的瑟縮,但漸漸的也許是適應了,也許是麻木了,就並不覺得那麼難以忍受了。

媽媽緊緊的挽着我的胳膊,“你剛才怎麼不和你爸多說幾句話,他很想你的。”

這簡單的一句話,就幾乎讓我心酸的要落下淚了,我怕泄露自己的哽咽,只是點點頭,發出了“嗯”的聲音。過了很久,媽媽才嘆了一口氣,“你們倆呀,可真是親生的父女,什麼都放在心裏,什麼都不說出來。”

我沒說話,又聽媽媽絮絮叨叨的說著以前的事情,“其實他都會偷偷回去看的,晚上會偷偷開門,確定一切都安全,好好的,又會偷偷的退出來,唉,你都不知道。”

其實我都知道的,我初中開始,父母工作忙,會頻繁的出差。他們不會把我寄放在親戚家裏,而是讓我一個人獨自學着做飯,甚至獨自入睡。

爸爸從小執着於鍛煉我的生活自理能力,鍛煉我獨自頑強生活的精神毅力,鍛煉我獨自面對這個世界的能力。他厭煩一切溫情所帶來的扭捏。一句被說俗了的老話:父母之愛子女,必為其計深遠。

爸爸對我的愛,便是將我扔到一片荒漠中。

他希望並且堅信他的女兒,能夠在片草不生的荒漠中看拓出一條路徑,即使在通向更殘酷的未來,也能屹立不敗,頑強的生活下去。他的愛更像是一場野外生存實驗。

有的時候,我很羨慕親戚家裏和我同輩的小孩子,會有父母近乎溺愛的環繞。可那時我從不敢提及,甚至從自己內心深處覺得,開口要愛,是一件軟弱而脆弱的事情。彷彿我只要開了口,我便在與爸爸的這場遊戲中輸了。

很多年以後,當我跋涉出那片荒蕪的沙漠,自詡可以獨自屹立於任何艱澀的環境中,自己的心境百鍊成鋼,一顆心孤懸於體外藐視着這世間的一切,才猛然發現,堅強本身,並不是一個人生命的全部意義。

我是那麼深切的渴望着,也能夠被溫暖的懷抱環繞,能夠有一隻手攬起我的肩膀,與我分擔苦難艱難,但我已張不開口,口不能言。

從小被錯誤的姿勢愛着,長大了,也忍不住用錯誤的姿勢去表達愛。

從荒漠中披荊斬棘的走出來,徒留了滿心的荒蕪。

我拉緊媽媽的手。只有一副手套,分別戴在我的左手和她的右手上,相握的兩隻手插進了她衣服的口袋。

“媽,林羽是個好人,對我挺好的,學歷和我一樣,收入比我高,家裏沒有什麼負擔......是個理想的結婚對象。”

媽媽口袋裏的手攥了我一下,示意她聽到了我的話,可她並沒有急切的回答我的話,過了一會兒才說:“星河,結婚不是目的,我是希望有人能照顧你,你能幸福......別像我一樣。”

眼淚從眼眶裏流出來,很快就冷凝在了臉頰上。

我點點頭,“我知道,所以我才選了林羽,他是個最合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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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潮連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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