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夢魘

第六章夢魘

初音孤零零的一個人躺在病床上。如果仔細看,她的身體是在微微顫抖着的,渾身正冒着虛汗。這汗水逐漸浸濕了她的衣裳。

初音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她一個人,遠離了這裏,沒有打罵,沒有壓迫。

她在明亮的學校里,趴在課桌上,看着自己嶄新的課本。欣喜地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後和一群女生用舊報紙包書皮,大家臉上都洋溢着笑。

但是初音始終覺得,她與之格格不入。

就算她也笑着,而且笑得很開心,她潛意識還是覺得這都是假的。

怎麼可能會擁有?

但是她不願意,不願意去打破這份美好。

初音的眼睛滲出淚水,逐漸匯成一滴從眼角滑出,消失在病床的棉被裏。

果然郭珍珍衝進教室,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將她拖了出去。她親眼看到自己的生生母親親手燒了自己的課本,自己的父親袖手旁觀,自己的弟弟幫着將書本扔進火坑,臉上掛着詭異的笑。

她趴在地上,郭珍珍逼着她把學費要回來,不要回來就不許回家。

初音去找了老師,希望要回學費,老師嘆息着,無論如何也不肯給她。她走投無路了,一個人跑進了山裡。

她很怕,很怕。

黑夜如同一頭巨大的吞天獸,吞走了她的希望,她的一切。她一直哭,哭到衣衫盡濕。從天黑哭到天明,她的淚似乎永遠也流不盡。

三十年前的月光和三十年後一樣的明朗,三十年後的人和三十年前一樣的凄涼,三十年的愚蠢,三十年的委屈,三十年的死亡換來了回到三十年前。

就在初音即將赴死的時候,忽覺得眼前的場景一換,漫天飛沙走石。大風刮過她的臉,她覺得陣陣鈍痛,她想止痛,卻永遠止不住。

突然她發現自己的手腳陷進了一片沼澤,掙扎無果,越陷越深。

不一會兒初音的整個身體都沉進了泥潭之中。

她窒息了。

不,不要!她要活着,活着擁有一份美好的人生,她不想死。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可是怎麼樣都醒不過來。

鬼壓床了。

身體上好像有千斤萬斤重,壓着她喘不過氣來,胸口發悶,四肢僵勁不能動。

初音意識恍恍惚惚,四周的景象輪番在她面前上演,她甚至看到了郭珍珍,還有梁家棟……

忽然一股子冰涼在她額頭上炸開,初音咻得睜開了眼睛。

初音的眼睛很好看,忽略她滿眼的血絲,她的瞳孔黑溜溜的,像極了一顆黑葡萄。

是衛生所唯一的護士,她見初音似乎陷入了夢魘出不來,所以用自己冰冷的手蓋在初音的額頭上。

門外梁家棟正在詢問初音的情況,郭珍珍在門口瑟瑟縮縮的伸出一個腦袋,朝初音盯來。她見初音沒死,似乎鬆了一口氣,立即恢復了平日裏“耀武揚威”的模樣。

初音不想看見她,遂把頭撇向了一邊。

郭珍珍作勢想要衝進來,被護士攔在外面。

“這位家屬,孩子傷的嚴重,需要靜養,請不要打擾。”護士面無表情,心裏早就嘔開了:真不知道這是撿來的還是親生的,估計不是親生的,要是親生的能捨得打成這樣?

她心裏對這個郭珍珍甚是不喜,孩子才八歲,若是沒人送來,得打死了不可。

郭珍珍道:“我是她媽,去看看她有錯嗎?她又沒死,就在我面前還不讓我看了,天下怎麼有這種歪理?”郭珍珍不顧護士的阻攔,硬是擠到了初音的床邊。

初音髮絲枯黃毛燥,散亂披撒在鄭枕頭上,半邊臉腫得老高,還生着牛皮癬,上面有幾條淡粉色的抓痕。臉上淚漬未乾,渾身上下沒個二兩肉,骨瘦如柴。

整個人躺在那裏行如死屍,目光渙散,似乎看不到一丁點兒希望。

一時之間,郭珍珍心裏居然難受了起來,她看到初音,就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她竟然找不到話和初音說了。

郭珍珍轉過身去,發瘋似的奔出了房門,跑出衛生所大門,不知去了何處。

護士翻了一個白眼,喃喃自語:“真是毛病,不讓看,偏要看,看了一眼又一句話不說,神經病。”

護士見初音面前吊瓶架子裏沒多少液體了,便將初音手上的針取了下來。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呀?”護士盡量讓自己的聲線柔和一點,怕嚇着初音了。

初音發了好一會兒愣,才反應過來,嘶啞的聲音說道:“初音,阿姐,我叫初音。”

護士會心一笑,道:“這個名字真好聽。”她收起器材,說道:“初音好好在這裏躺着,他們不敢對你怎麼樣的。”

初音點點頭。

當年她哭壞了雙眼,郭珍珍不給錢治眼睛,她獨自一人拿着梁家棟偷偷給的三塊錢跑到這裏來。

醫生見她可憐,給她了治了眼睛,割了眼皮。

三天,又是整整三天。

沒有人照顧她,她一個人在病床上,因為雙眼綁着繃帶看不見,沒有吃的,整整餓了兩天肚子,最後是這個護士姐姐問她:“怎麼沒見你家長?”

她說:“沒有家長。”

後來護士姐姐見實在看她可憐,給了她一碗飯吃。

因為無錢給醫藥費,她給醫生鄧老師下了跪。跪着求鄧老師,求他寬限些時日,求他用米換藥費。鄧老師同意了,還給她吃了一顆葯,那顆葯六塊錢,但是鄧老師不收錢。

後來她跑到三姨那裏去,借了一背簍米,送到鄧老師這裏,偶爾偷偷去山上弄些蘑菇、野果送給他,也送給護士姐姐。

那年她十五歲。

她想再大一點兒,她就可以跑出去了,出了大山,去外面的世界,死在外面也總比裏面好。

可是十六歲,她被郭珍珍強嫁給了瘸子。

這一生受盡了磋磨,受盡了委屈。重活一次,還要再遭受一次嗎?

“有一條路,和留在這裏一樣的坎坷。”刁民的聲音在初音腦袋中響起。“上輩子,在你二十八歲時,你走過。”刁民沉默了。

初音這一生,實在苦。

“山的另一邊?”初音雙眸迸發出希望。

她要出去,對,逃跑。

哪怕曝屍荒野,也不想死在這裏,成為一抔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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