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早請
2.
宮裏的侍寢是極有規矩的,初一和十五皇后獨佔,哪怕皇后今天身體不適,皇帝也得宿在坤寧宮,這是夫妻的情分本分。
初二至初三選妃;初四初五挑嬪;初六貴人,初七常在答應。初八常在答應,初九貴人,初十十一為嬪,十二十三為妃,至十五皇后中宮,又是一個輪迴。
寧兒姐姐告訴我,這叫女子為陰,月有輪迴,天常有道,不可錯亂。除非有極重要的事,比如此次新人入宮,否則是不會有變動的。
皇上就是再喜歡舒常在,至多也是下午閑暇時叫她多陪陪,至於侍寢,只能等輪到答應常在的那兩天。
說這話的時候,我探着頭往對面的承禧殿望,看來這舒常在的確是盛寵,否則怎麼能入宮半個多月,依舊不見她的人呢。
寧兒姐姐又說,宮裏頭,按律皇后一位,皇貴妃位同副后,除非沒有皇后或有例外,否則是不封的。貴妃兩位、妃四位、嬪六位,這是東西十二宮,十二主位;貴人往下都是小主,宿在各宮的圍房裏,人數則是不限的。
所以看似大家分到的日子差不多,但人數少了,機會也就上來了。
此時天氣已經轉涼,桂花依舊開的茂盛,院子裏的太監不停在清掃落下的桂花花瓣,卻還是不見乾淨。我和寧兒姐姐嫌秋日悶熱,便讓太監將軟塌搬到綏壽殿門前來,一邊賞花一邊喝茶,任桂花伴着樹葉落了一身。容嬪娘娘還是在正殿裏刺繡,遠遠的隔着窗戶,依稀能瞧見她的影子。
只要我們不出格,做些什麼容嬪娘娘往往是不管的,偶爾犯了小規矩,她也只是柔聲說一兩句便過去了。
入宮半個月有餘,后妃雖然不似宮女般不準隨意行動,但各自都是閨秀,縱使頑皮如寧兒姐姐,也不好日日夜夜的往外跑,只能拉着我今天繡花樣,明天裁衣裳。我更是連皇帝長什麼樣都沒記住,只勉強記得了太后是個繃著臉色、頭髮花白的老人,皇后是個端莊自如,眉目典雅,總是垂着睫的、半姐半母似的人物。
“宮內皇后入宮的早,這麼多年也從來平衡六宮,又得皇上敬重,因此雖然無子,但宮內上下沒有不服的。”寧兒姐姐斜倚在軟榻上喝茶,旁邊侍候她的宮女素錦正替她搖着扇子。
素錦是三年前入宮時便分給她的宮女,年紀已有十九歲,做事穩當得很。分給我的兩名宮女我也隨着宮裏的時興給她們起了新名字,一位綉畫一位織心,倒是讓寧兒姐姐笑了我好久瞎矯情。
織心剛入宮,年不過十四,做事還需別人教導着,綉畫與我同歲,便讓她跟了素錦當徒弟,也與我做貼身的侍候。
綉畫這會兒正給我摘着樹上上好的桂花樹,打算吩咐小廚房做糕點吃。我倚在寧兒姐姐身邊,問她:“跟現在舒常在盛寵,我是不是就輪不着侍寢了?”
寧兒姐姐搖搖頭:“也不是,皇上一天夜裏至多可以召幸兩位妃子,一位妃子連輪了兩次,就會撤下綠頭牌,防止皇帝專寵、荒廢政事。而且咱們皇上是明君,是極有規矩的人,怎麼會有獨寵的事出來呢?”
她見我這麼問,坐直了身子,拉着我的手又語重心長的道:“你別急,今日是初二,今晚皇帝多半在榮貴妃的延禧宮休憩。宮裏的妃子不多,常在加答應算上來也就五位,怎麼著都輪上了。”
末了她還拍了拍我的手,勸慰道:“除非真的不討皇上歡心,否則輪着侍寢是本分的事,這不算什麼福氣,若要懷上龍子才是真的有福呢。”
她說完,我臉羞得發紅,拿手心的扇子去敲她。
兩人打打鬧鬧,又是一日過去。
第二天上午早請,我見榮貴妃身着一身紅底團花紋錦緞旗裝,漂亮的扎眼,尤其是頭頂上一個紅寶石珠花更是奪目。
她身邊的如妃穿着嫩綠的長衫,擠眉弄眼的問:“貴妃姐姐,你這珠花好漂亮,我怎麼沒見過呀。”
榮貴妃擠眉弄眼的回答:“如妃妹妹,這是昨兒侍寢皇上賞我的呀,最好的珠花,你當然沒見過了。不過別著急,今天皇上就得召你侍寢,你興許有個藍寶石的。”
她說完這話,我看見皇后臉都綠了。
寧兒姐姐小聲在旁邊對我說:“如妃住在永和宮,是宮裏唯一的妃位,她姓郭絡羅,出身世家,雖然沒有榮貴妃那麼囂張,但因為家門相近,父親又是上下屬,因此特別願意跟榮貴妃套近乎。她和榮貴妃兩個人一人占皇上一天,特別喜歡擠兌皇后。”
皇后咳嗽了兩聲,微微一笑:“是啊,兩位妹妹伺候皇上辛苦,得點賞是應該的。新來的平常在和婉答應。”
我聽見皇后喊自己名字,連忙與鈕祜祿氏平常在一同跪下了。
皇后說:“你們兩個是新來的姐妹,過幾日還得勞頓你們侍候皇帝。這樣吧,內庫的珠寶有許多,我吩咐珠夏也拿兩個給你們去做珠花。”
她說完,看着榮貴妃皮笑肉不笑的笑了。
榮貴妃扯了扯嘴角:“皇后不必如此奢靡吧。”
皇后也扯了扯嘴角:“你們大家都是侍候皇帝的妃嬪,都應該賞。”
她說這話的時候,充滿了重音。
所以到我們跪安之時,貴人以下的姐妹每個人頭頂上都帶着一個大大的珠花,我頭上是顆特別大的祖母綠,我頭一次覺得自己的腦袋這麼貴重。
四下散了以後,寧兒姐姐頂着大瑪瑙跟我說:“你看,皇后和榮貴妃鬥嘴有意思吧。”
我不停的點頭:“可有意思了!”
我跟寧兒姐姐回了長春宮,容嬪又在綉荷包,我和寧兒姐姐又在瞪着眼珠子看。
不過容嬪的針腳真的好,我們滿人管這種東西叫活計,是女人最大的本分,選妃納嬪,哪怕是選皇后的時候,都是要挑選活計的。當時內務府的人也問我了,我巴着額娘請教了好幾天,連修帶改才過的關。
容嬪姐姐似乎看出我想說什麼了,她笑了笑,像是一個柔和的大姐姐。若是說皇后那種,是家中聰慧過人,儀態萬方的長姐,容嬪就應當是帶幾分素麗,不惹人顯眼的家中次女。她抬起頭,眼睛從荷包上的鳳凰圖樣上移開,問我道:“你是覺得我繡的好?”
我連連點頭:“就算是我額娘也比不上呢。”
容嬪笑了,將針線放下來,細細的端詳着那隻就差點睛的鳳鳥:“宮裏人都誇我手巧,連皇上也誇過,但你們不知道,這皇宮裏頂尖的針腳,可不是我。”
“那是誰?”我問。
容嬪道:“是皇后。”
她頓了一頓,又說:“當年端、榮、賢三妃在宮中齊平已久,至建章三年,賢妃產子身亡也未立中宮。那年我與如妃選秀入宮,她是貴人,我不過是個常在,其餘宮人更是沒有,因此爭奪后位的事便沒有幾個知道。當時榮妃因為性子活潑一直甚得盛寵,但就是因為對女紅幾乎一竅不通,才在太后處落了下風。說富察氏有福相不過是一種遮掩,替榮貴妃遮羞。事實上,太后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紡織女紅才是本分,哪能有不懂活計的皇后。而現在的皇后,一手綉工不要說是你我,就算是皇宮宮裏的繡房也比不上一二,這才成了天下女子表率。”
我聽完這番典故,想起自己的女紅之差,心下難免有些羞怯,想着回去連忙請教寧兒姐姐,至少也得過的了眼才行。
我托着下巴看了一會兒,又有一句話憋不住:“容嬪姐姐,我有句話想問,但又不知道該不該問。”
容嬪一下子笑了:“拿手指頭點了一下我額頭,你這個小丫頭,想問什麼就問,我還能怪你不成。”
我點了點頭,小心翼翼的問:“容嬪姐姐,榮貴妃現在這麼跟皇后鬥嘴,皇上怎麼不管呀。”
這話說完,我以為寧兒姐姐和容嬪會怪罪,沒想到寧兒姐姐也湊了過來:“我……我也想知道。”
容嬪看了看四周,特意揮退了貼身的宮女,還拿着手捂着嘴邊問我和寧兒姐姐:“這話本不該說,但你們兩個知道了或許能有些許好處。你們養過貓沒有?”
寧兒姐姐搖搖頭,我點點頭:“養過”。
容嬪又說:“那你們家小花貓跟你們家小白貓因為你今天摸誰多一下,摸誰少一下鬧起來了,互相拿爪子拍拍,還擠着往你懷裏鑽,那你是罰他們呀,還是看熱鬧?”
我想了想:“多半是看熱鬧的。”
容嬪點點頭:“這就對了嘛,宮裏不比尋常人家,我們不僅是皇上的妻妾,還是皇上的奴才奴婢,小小的鬧起來了,皇上只覺得好玩,不會管的。再者說了,這麼大個宮裏,若是連鬧都鬧不起來,那又有什麼意思。”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旁邊的寧兒姐姐問:“那如果這貓露了爪子呢?”
容嬪看着寧兒姐姐,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女子七出,其中就有善妒,就算不識字不會女紅,總不能連德行也忘了。”
再者說,容嬪又補充道:“咱們一個月也就見皇上一兩回,互相之間則天天見,我何必為了皇上跟你們過不去?”
我再仔細想了想,容嬪不愧是入宮十年的老人,就是通透,她怕是這宮裏頭最通透的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