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修行,修行
夏日暖陽掛在枝頭,屋子裏的念安正坐在床頭仔仔細細得拿着本小冊子對着手裏的劍一道藏抄寫。
少年寫得很認真,想儘可能還原出道藏上字體的美醜和全部風韻。他其實並不擅長與此,不過還是咬着牙不斷笨拙得在嘗試,有汗水順着耳畔的碎發一溜煙得滑入了少年領口。
這兩日他身體其實已經近乎痊癒。伴隨胸口痂殼一點一點落下來,透出裏面帶着些粉嫩的新鮮息肉。
身體雖然好轉,不過秋秋依然不許他踏出這屋裏的小天地。
姑娘的理由也很簡單。
“余道長說你半月才能下床,你現在已經提前坐起來了,萬不能再得寸進尺。”
聽到這話,念安心裏倒是微覺奇怪。他隱隱能感受到秋秋其實有些討厭余道長,可每次兩人只要談論起余道長說過的話,這姑娘又推崇得打緊。
真是矛盾……
余道長離開曲白應該已經有一周了,最近幾日念安心裏漸漸流露出一股、無奈和惶恐混雜在一起的不適,他可是將改命的大半希望全都放在了道長身上啊。
自己還等着道長的指導呢,他就這麼走了?也不知多久才回來。
改命,改命,道長到底要自己如何改命?
這問題不算難,少年這幾日也思考出些端倪。他舉得自己改命的秘密應該就暗藏在心房中的那片黑暗之後。
或者說,就是與那道總是飄忽不定的白絮有關係。
一想到那白絮,念安胸前彷彿又隱隱傳來一陣疼痛。他小心得撫了撫胸口,將手上的藍皮書放了下來。
回憶起這幾日自己在道藏中學習的得失,他不僅將那吐納之法嘗試着融到了呼吸中開始練習,同時將前五頁的內容也重新背了下來。
……
不過與上次練習不同的是,這一次念安除了記下道藏本身的內容外,他將更多的精力放到了細細研讀前五頁中來自前人的不同筆記。
這其間又屬一段用細毛筆字寫的小字最引他注意。
這段文字就排在書中四五頁交匯之處的空隙中。大抵是年代久遠,字體表面顯得極其模糊。少年不得不睜大眼將這段文字工整謄抄到了自己準備的一個小本之上。
世人皆愚!
這第一行字便看得念安心驚,這人好大的口氣。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哪次洪水泛濫,不是我們自己疏通的。
哪次群山崩塌,不是我們自己移開的。
可世人們非得把人力歸於蒼天神跡。
有趣啊,蒼天如此對待我們,可那群號稱距離天地最近的修行之人,也非要依着上天指意在自己人中分個修五行的和修宗法的。要我說,吐火的,流水的,長草的,生石的,煉金的,再加上些問道的,參禪的,飛劍的,修體的,甚至像我這樣,求意的,都沒甚麼區別。
世人皆爭你家功法高來我家低,修流水的不自主的要低看吐火的一眼……
眼神高了,看着那些站在他們身下的建設者們就愈發變得卑微起來。
我看,都是放屁。
力量無貴賤,貴賤的只是人心。
……
依我看,與其這麼大家互相鬥來斗去,不若去斗那老天試試。看看這天地間,斧頭揮砍處有多少不願做這煞天奴隸的人民。
……
萬物同源,止於一力——無名
念安憋着口氣,將這段筆記看完。很可惜的是,似乎是空間不夠,那作者的筆不得不在書頁最下方的地方惱怒得掙扎了下,靠邊的地方上還粘了些不甘的墨跡。
手裏翻着書頁,念安心裏不禁嘀咕:“難得余道長要教給自己改命的路就是修行嗎?”
修行是何物,修行人又是何物?
這些東西大抵只活在傳記與說書人口中的故事裏吧。
少年曾聽聞,這世間共有九重天,九個劫,修行人每升一劫,算是在修行路上向前邁上一重天。
念安將書朝第六頁翻了翻,這裏其實也有對修行的介紹。
若要修行,先是守心,守心之後方可歸元,歸元之上便算得真正的修行者了。
歸元之後修行人便可開始練劫,到劫之後,可選擇升劫或保留當前境界。
升劫之難,亦是十死半生。君不見多少修行者,在天劫之中形神俱滅!
……
“哎……改來改去,還是沒命啊。”念安捂着胸口無耐得嘆息了聲氣。
這世間修行者不少,可哪怕只踏過第一重劫的人都是少之有少。那些世家公子,修行大能尚且命喪於此,自己這身體哪能撐過天劫喲。
少年思緒飛向遠方,臉上有些悶悶不樂。
……
“啾……”
屋外響起秋秋的喘氣聲,丫頭這會兒正費力得托着一麻袋紅艷艷的福結從念安家院子裏走過。
姑娘抬頭正好瞅見念安神色,想出言安慰下他,“悶了這麼久,過兩日好全了想跟着我去廟會上瞧瞧嗎?”
念安捧着手上仿若沉了幾分的劍一道藏,稍稍有些泄氣。
不過一想到明日終於能走出這房門,少年還是趕緊點了點頭。
“去呢。”
“你還在看道人留給你的那本書?”
“嗯……只是隨便看看。”
“哼……隨便到……工工整整得將這麼多頁內容全都抄到本子上去了?念安……你跟我說,你是不是在跟着余道長學修行?“
少年愣了愣,嘴角卻浮出點笑,嘴笨的他忽然發現,這應該是個看上去極好而能壓過改命二字的理由。
他漲紅了臉,咬着唇點點頭,耳朵尖上有些發紅。
“你緊張個啥,是不是朝我說謊了?”
念安繃緊臉,尷尬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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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白城外十幾里地的小樹林裏,道人餘生這會兒背着個淺黃色的包裹,右手提着那把黑傘正搖頭晃腦得往那個藏在樹林中的槽水池走去。
按理說道人應該已經走遠,不過這幾日他依舊選擇留在渭河邊和曲白城外轉悠,似乎是在尋找什麼東西。
“近前看其上寫着,秦香蓮三十二歲,那狀告當朝駙馬郎,欺君瞞皇上,悔婚男兒招東床……”
餘生嘴裏一邊轉着調子哼着昨日才從小娘子那裏學的曲兒,一邊將背上的黑傘拿出來蓋在頭頂,似乎是想遮一遮頭頂的艷陽。
有人從樹林間另一頭走來。
石心先生魏光明,雙手背在身後,緩緩在佈滿樹間光斑的青石路上漫步。
他剛剛去城外一位老友家裏坐了片刻,似是覺得今日這艷陽不錯,便將車夫和家丁全都趕了回去,執意要自己一人走十幾里地返回曲白。
近了些
魏先生那張肅穆的國字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他抬頭,正好瞧見從對面撐傘而過、唱着小曲兒的余道人。
石心先生將一直捏在背後的“人間道話”有規律得輕輕敲打起來。
二人頭頂風和日麗,有鳴蟬在遠山響起。
……
余道長唇、歪了歪,稍稍向外靠了一步。
魏先生頭、側了側,微微朝里挪了三尺。
那遮陽黑傘,邊緣扯開一道長裂縫。
這人間道話,中間落下半頁墨香紙。
道人遠行。
石心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