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長生病
禍事來得很快。
快到葉北都沒料到,沒料到花園裏,尹教授的兒子和兒媳,在短短几個眼神交流之下,就定好了害人性命的毒計。
葉北背着行囊匆匆往公交車站趕,心中卻有種隱隱不安的感覺。
是的。
自己的身體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
他底下頭去端詳雙手,自從早上一罐忘憂茶下肚,兩眼的視力和聽力都好得令人咋舌——要說有多好?
聽力好到幾百米外的公共教室里,老師敲打黑板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兩眼能捕捉到仲夏炎熱的空氣中,一抹抹揚塵在空氣中飛舞的軌跡。
“太奇怪了……”
聲與光的異像衝擊着葉北的腦神經,他就像個失眠許久的神經衰弱病人,要有風吹草動都是一驚一乍。
不過幾息的光景,他便找了一條人少靜謐的陰巷鑽了進去。
葉北腦中思緒如麻。
我這是怎麼了?
我的手腳……不聽使喚。
感覺好熱,好累。
背後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咬我的脊椎骨。
他抓着衣袂,兩手想往背心探,但什麼都摸不到。
暗巷的春藤爬山虎襯得小道陰涼清爽,牆壁的青苔嫩得能滴下水來,可葉北此時卻像是被扔進了烤爐,彷彿大腦里每一個神經元都在高速運轉。
“是昨天晚上!?”
“司馬瑤?”
“她算計我?”
葉北皺着眉,拳頭擰得青筋滿布,砸在牆上,滿臉不甘。
就在此時,就在此刻。
太陽靜悄悄地攀過小道兩側的雨棚,往正午趕去。
縱他有一萬對陰陽眼,也看不見背上的火蓮印,已經綻成千瓣花葉,紅如血。
葉北制住了因為緊張而發顫的身子。
他頭暈目眩,難以自制,從口袋裏掏出根煙解解愁,剛打上火。
噗嗤——
前兩次,都是司馬瑤敗了他抽煙的興緻。
而這次,從巷子的陰面鑽出來一隻粗糙的大手,硬生生用手指頭掐滅了煙頭。
他看見了一張滿是怨恨的臉。
那張臉是他不想看見的,用個奇妙的比喻,就像是小學時代時,出門沒穿內褲,恰巧還碰上體育課,立定跳遠劈叉開襠那樣讓人感到不安。
來人是尹教授的兒子。
那個深信着龐氏騙局上市公司發財夢的兒子。
“小兄弟,你怎麼在這兒?”男人陰仄仄地開了口,聲音低沉,像是做賊心虛,又像是興奮得要捂着心口。
這句話,是葉北作為“活人”,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一秒鐘之後,他感覺腦後如遭雷噬,整個天地都暗了下來。
他聽見腦後冉冉淌血的水流聲,他感受到剝皮拆骨的劇痛,整個身體跟着開始痙攣,開始出現失血性休克。
他倒在暗巷的電線杆旁,眼前是男人的大頭皮鞋,一次又一次碰撞着他的眼眶。
他進入了短暫的失血性失明。
他還能聽見——
——聽見兩人在說甚麼。
“死騙子……身上帶的現金不少嘛?”
“老公……老公,我殺人了?”
“別害怕,這兒沒監控攝像頭,這崽種又不認識咱們。”
“他會不會死呀?流了好多血呀!”
“沒事兒,死了更好,留着禍害我爹嗎?”
“老公……除了錢,還有東西呢?還要不要?”
“咦?這傢伙……身上還帶着不少紙錢,
挺有自知之明的嘛?也曉得當騙子六親不靠,給自己辦後事的錢都準備好了,哈哈哈哈!”
“老公!這!這還有塊玉!”
男人聞聲看去,讓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混賬小子已是有氣進沒氣出的凄慘模樣,可手中卻死死攥着一塊玉石。
“放開……”
他死死掰着葉北的手。
“給我放開!你用不着啦!”
他惡狠狠地朝着葉北啐唾沫。
“讓開!老公!讓我來!”女人眼神閃爍,可其中透着殘忍決絕的狠厲勁。
手中八角錘揮下,將葉北的肉掌生生砸出了骨折清音。
可是……
玉石也跟着碎了。
“蠢婆娘!”男人罵罵咧咧地扇了女人一耳光,扯着女人頭也不回地出了巷。
葉北兩眼漸漸失了神。
瞳孔微微放大——他失去了任何生命體征。
夫妻二人匆匆離場。
案發現場一片狼藉。
除了一具無人問津的屍首,還有一支染血的八角錘。
直到血泊淹了碎玉。
直到太陽完全離開巷道高牆的縫隙。
萬事萬物都安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葉北又聽見了許許多多奇怪的聲音。
是他熟悉的聲音,聽過無數次的聲音。
說學校墳上建,講究的是學生們身上的正陽之氣,還有聖人所書經典上一字壓百鬼的【萬家香火】。
他安安靜靜地站在屍首旁,看着自己的屍體。
屬於自己的屍體。
耳旁聽見的,是一陣陣攝魂鈴和催命符的異響,也是他身為陰陽先生,聽過無數次的送魂之音。
從此刻開始,葉北離了肉身。
“靠!”
葉北罵了一句。
“就這麼死了?”
“男主角?”
“全劇終?”
人間難得有這份心氣的傢伙,死後還能拿生前的玩笑話來做調劑。
“不行!我還不能死!”
他使喚着靈體之身,一個勁往肉身中鑽,可兩手沾上屍體時,卻像是在抓鏡花水月,都變成了浮華泡影。
“不行……不行!”
他聽見鈴聲越來越急,紙符颯颯作響。
“不行呀,這樣下去……”
突然,鈴聲停了。
他回過頭去。
看見衣着一黑一白,有兩【人】正站在巷口。
白的那個油頭粉面,嬉皮笑臉,穿着身馬褂,蜈蚣扣下綉着四頭金蛟龍,長發及腰,腦袋上帶着高帽,上書【一見生財】。
黑的那個面容硬朗,神情淡漠,一身大風衣,雙排扣邊下是兩條雲紋豹,手骨粗大,腦袋上也是高帽,上書【天下太平】。
雖然葉北沒見過這兩尊神仙,但此情此景,用他強壯的左腿小拇指思考一下都會明白,這是黑白無常呀!
“夭壽……”葉北暗罵一聲,他撓了撓腦袋,要將生平所學的市儈人情都使盡了,賠着笑臉上去打了招呼。
“七爺。”
七爺,是在叫白無常謝必安。
嬉皮笑臉的白面眯眯眼湊了上來。
“嘿嘿嘿,你這是怎麼啦?我還記得,你是這塊地管過路客的半仙,功德簿上記了不少條,叫什麼來着?葉?”
神情淡漠的黑面粗眉毛跟着說道。
“葉北。”
“沒錯!是我……八爺,您認得我!”葉北連忙應。
八爺,是在叫黑無常范無救。
葉北一聽,感情自己和這倆領導關係還不錯,人家好歹聽過葉北這名兒,連忙從口袋裏掏東西,結果才發現,自己早就GG了,襯衫里哪兒來的煙呀。
“唷……”七爺扯開葉北半個身子,往屍首瞅了一眼。“死得挺慘,腦漿子都快砸出來了。”
“呵呵……呵呵……”葉北尷尬地笑道:“可不是嘛,總有失手的時候。”
八爺喝道:“有話直說。”
葉北立馬正了身,目不斜視,收了市儈模樣,誠懇道。
“我不想死。”
“我去問問小魏同學呀,你等着!”白無常一拍手,從兜里掏出來一個大哥大。
“這麼好說話?”葉北驚了,不論是這無常陰帥的時髦值,還是他嘴裏蹦出來的答案,都讓自己感到無比震驚。
八爺喝道:“收聲!”
葉北立馬乖巧聽話地蹲在一旁,聽得白無常撥了通電話,一陣嘟囔,也聽不清在說什麼。
小魏,大抵是賞善司的判官魏徵。
說不死就不死?事情真的有那麼容易嘛?
而且……
這倆人的打扮怎麼和神龕上的不一樣?感情現代人年年清明重陽中元節三波貨送到陰間去,那頭的時髦值也變高了?
葉北偷偷瞄着八爺大風衣口袋裏的“蘋果手機”,靈體都快冒出尷尬的冷汗來了。再看七爺腰上的勾魂索像是換了潮款,還是玫瑰金的。
白無常像是察覺到了葉北的目光,捂着話筒回頭支會了一句。
“帥是一輩子的事兒。”
葉北給他比着大拇指,又偷偷瞄八爺一眼。
八爺那冷麵殺神的模樣,臉頰上居然飄起了潮紅,像是在害羞?
“你丟不丟人,還會害臊了?”七爺拍着八爺的後腦勺。
八爺:“說不得!”
說罷,白無常上來笑嘻嘻地問葉北。
“小魏問,怎麼死的?”
葉北指屍首。
“讓一對夫妻,用八角錘錘殺了,應該是腦震蕩失血過多致死。”
白無常又問:“死多久了?”
葉北略加思索。
“一個來小時。”
白無常再問:“什麼時辰死的。”
葉北這才回過神來,語氣卻變弱了。
“午時……”
“嗯,還有點常識,你這放在一百年前,還算午時殺頭一擊斃命的魂魄,你要我怎麼救你呢?”
葉北:“可是,我想活下去!”
氣氛變得異常尷尬,可白無常卻笑了。
他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妖。
葉北卻怎麼都笑不出來。
他一個陰陽師當做業餘愛好的傢伙,雖然算不得降妖除魔,但也算幫閻王殿收拾了不少爛攤子,如今被兩個普通人為了幾萬塊錢的事兒給殺了,這口氣誰咽得下去?
“這樣,你看看你屍首,要是覺着它還能活。我就讓你用這具屍體,再活四十年。”白無常掐了電話,“賞善司說,你六十四歲陽壽盡,卒於秋。膝下無兒女,一生富貴,酒三斗,米一斤。無布無綢,光棍一條。”
葉北沒過腦子就往外捅出去一句,“按照您這說法,我這母胎SOLO的單身狗還是投胎吧。”
“走!”黑無常剛要動手綁人。
葉北抹了抹鼻子,本着不信邪的想法,又一次邁向了那具伴隨他二十四年的人身。
“等會兒。”白無常攔住了老弟,“給個機會吧。”
他一步步邁向肉身,兩手探向早已失去溫度的肢體。
失敗了!
結果顯然是失敗。
人死不能復生。
這是他當陰陽師十餘年來的鐵律。
葉北的心中沒有絲毫怨恨,人生就是這樣,以往他在超度無數橫死冤魂之時,也想過它們的處境。
通常往生極樂,才是鬼魂們唯一的解脫之道。
可是……
為什麼?
為什麼這具屍體……
……這具屍體。
葉北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屍體的腦袋不過半小時前,還是一片血肉模糊。
可現在!
腦袋上的傷口已經癒合如初,從疤痕中冒出的一撮撮白髮落了地,正重新長出青絲來!
“七爺……好像哪裏不對勁!”
葉北連忙站起身來!眼前異像絕非常事!
白無常的笑容僵在臉上,心想這小鬼的麻煩事還真是多,聽他一聲令下。
“銬了!老八,給我銬了他!”
見八爺手上兩條玫瑰金的勾魂索耍得呼呼作響,又聽冷麵粗眉毛用平淡的語氣說道。
“你有權保持沉默,我推薦你一直沉默。”
七爺:“我去,你今天話這麼多?難見呀!是看上這小子了?”
“不是!”葉北揮着手,眼看半空中,燦金的勾魂索裂做無數條光幕,一併朝着他奔襲而來。“不對!你們聽我說!”
滴滴滴——
——滴滴滴。
白無常臉色一變,是大哥大又響了起來。
“你先綁着,我接個電話。”
黑無常領了命,正要把葉北捆得嚴嚴實實,怎料變故突生,一道道縛魂法寶沾不上葉北的身子,盡數滑落在地。
八爺一擰眉:“有古怪!”
七爺一愣神。
電話中傳來一個清亮的女聲。
“喂?必安?在嗎?”
白無常答:“小公主啊?您打電話來為的是?”
葉北兩手作防備狀,護着他英俊瀟洒的臉,可不知不覺中,兩條靈體做的臂膀上,攀上了一塊塊翠綠的玉鱗甲,他驚訝地看着這些異像,可耳中所聽女人的聲音,卻異常耳熟。
“本萌妹想起來一件事兒,最近湯好像不太靈光了,你是基層幹部,下鄉機會比較多,和廣大鬼民群眾多接觸接觸,多問幾句,千萬別和王轉輪說啊!不然我會被他罵死的!”
“誰敢罵您呀。”七爺汗顏:“您要給廣大鬼民群眾帶什麼話?”
電話中女人答。
“還記得我嘛?~~~還記得我嘛~~??”
得了,這還唱上了。
聽聲認人,這妞性格還不是一般的開朗,頗有幾分瘋婆娘的意思。
七爺:“明白了……要記得我的樣子,湯是不靈光了,哪兒有人一輩子見過兩次無常。”
葉北只覺靈體感受到了莫名的牽引,生生要將他拉進肉身中——
——活了?
真的活了?
白無常皺眉,又問。
“我這有個奇人,小公主,你見過勾魂索套不上的鬼嗎?”
“那就不是鬼呀?勾魂索只套魂魄。”
“是我換的新款玫瑰金算水貨了?”
“怎麼可能,勾魂索連妖怪都能套住,你這麼說王轉輪要生氣的。”
“那是什麼原因?”
“他得了病。”
“等等,我看見他背後有朵蓮花!”
“哦!就是……”
葉北感覺萬事萬物都在飛逝而去。
就像是坐上了高速列車,靈體在往肉身一路狂奔。
他聽見了女人所述最後一句。
“長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