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碗孟婆湯—簡月（四）
（肆）
“所以後來呀，你聽他的話，忘了他嗎？”孟葭袖手一揮，將湯熱了熱，挑眉，輕聲問她。
孟葭覺得她想必是忘了吧？不然怎麼會在放棄愛人之後，一個人活到了壽終正寢。
“我還有我的母親，還有他離開時的心愿。不論是哪一個我都覺得我不能沉湎於過去，我應該怎麼生活的，還是應該怎麼生活。”簡月很溫和的笑笑，有些悵然若失，但是還是很堅定：“地球不會因為任何人的離開而停止轉動，人也是一樣的，一個人離開了，另一個人總要接着走下去。”
“那麼後來呢？後來你是怎麼過的？”
“我呀——”
後來簡月嫁了人，生了孩子，但孩子永遠不會明白為什麼媽媽每天風雨無阻去天文館，一坐就是一小時，也永遠不會明白為什麼媽媽從不配戴貴重的首飾，胸前只是掛着一顆小小的隕石。
每一天的星空之下，簡月都看着有些黯淡的南冕座，手輕輕撫上胸口的隕石。
它在，最接近心底的地方。
簡月痴痴地看着南冕座的輪廓，像是看到消失已久的那個人，她輕輕揚起了唇角，眷戀又溫柔的低聲說:“星冕，我做到了哦，你放心，我會好好的。”
他像是一場夢，在夢中，她用一腔孤勇去愛。夢醒了，她用一生去眷戀，不願醒來。
每個人去世后都會變成一顆星星，孤獨而有美麗，它們嚮往着喧嘩的人間。
直到後來，繁星落盡。
“我有些羨慕你了。”孟葭扶額，回想着自己千萬年的等候，自嘲的笑了，她低低地說：“我啊，我怎麼就想不開呢？”
“那，你會覺得遇見他是個錯誤么？”
“我啊，”簡月輕輕閉上眼睛，又想起當年那個星空，那個夜晚，那個始終在她身邊的人，嘴角微微勾起:“或許會覺得沒有在遇見他的第一天就和他在一起是個錯誤，但是我從沒覺得過遇見他是個錯誤。”
“這是上天給我的恩賜啊，怎麼會覺得這是個錯誤。”
“是么？”孟葭的指尖在湯壺的把手上輕輕摩擦，似是漫不經心的問:“可喝下這孟婆湯，便會盡忘前塵，不記往事，所以，你有什麼疑惑的么？”
簡月愣了一下，已經皺巴巴的手打着顫撫向已經花白嗯鬢角，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輕抿着唇:“其實，我想問，人死後，真的可以變成星星么？”
其實簡月也知道這應該是星冕編出來騙她的，但是，她還是忍不住抱有希望，希望媽媽能在天上和爸爸相遇，也希望，星冕還好好的，只是不能在人間。
“若是人死後真的可以變成星宿，你就不會來到忘川了。”孟葭輕聲笑了，屈肘扶額：“不過呀，但也不是沒有另外一種可能。”
“我雖身在忘川陰司，卻也知盡天下事，”孟葭說：“不久之前，具體是什麼時候我倒是沒仔細追究，聽說是鱉六星官私自下凡后被天道予以除籍毀滅的事情。”
“鱉六星官？”簡月有些迷茫，她不明白為什麼眼前這個傳說中的孟婆說這個有什麼用意。
“唉，傻孩子，鱉六星官就是你們人類社會所謂的南冕座主星。”孟葭嘆了口氣，有些憐憫的看向簡月：“也就是，你在人間遇到的星冕。”
“那！除籍毀滅是什麼意思？！”幾十年來的淡然霎時間破滅，簡月心裏一頓，慌亂無比：“他，怎麼樣了？！”
“除籍毀滅，便是消失了。”孟葭說：“星官本就只是小仙，且是由自身的石體修鍊而來，即便消失了，對於天道來說，不值一提。”
“天道規則規定了星官不得離開自身所在位置，可沒人知道他為何就那麼私自下界了，更何況，後來他還愛上了你。”
“神呀仙呀，都一樣天生斷心絕情。就倉梧上神那樣的都輕易碰不得愛，跟何況，鱉六星官只是一個小小的星官罷了。”
簡月愣住了，他騙他爸爸一直在天上看着她關注着她，那為什麼不騙騙她，騙她他會一直好好的。
真殘忍啊，讓她背過身去，自己獨自消失，毀滅。
“可是，我為什麼沒有一點改變呢？”簡月的眼睛已經不如年輕時的明亮清澈，她的眼睛已經渾濁了，但她還是紅了眼眶:“按照神話故事來說，我也應該受到懲罰才對，為什麼我的記憶仍然存在，還一路平順到壽終正寢？”
“傻孩子，沒有任何東西是無理由就會產生的。”
“你的優待，不過是另一個人的犧牲罷了。”
“是么？”簡月手捂住臉，淚水從手縫之間溢出來，一滴一滴滴到了地上，在石板上擴散開，像一朵朵花綻放在石板上:“他啊，他答應了什麼？”
“他不但自己承擔下了所有的懲罰，還去懇求過司命星君，求他儘可能的給你一個圓滿而幸福的一生。”
“他以為天道會抹去你的記憶，那麼忘了他之後，你的一生，會美滿而幸福。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天道並沒有抹去你的記憶。”孟葭也覺得百思不得其解，天道，向來沒有閃失的。
“是懲罰。”簡月用自己已經蒼老的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她慢慢抬起頭，低聲說。
孟葭皺眉。
“天道沒有放過他，也沒有放過我。”簡月的聲音里有些苦澀:“讓我帶着記憶，想他念他一輩子，卻不能相守，這本來就是一種懲罰了。”
孟葭放在湯壺上的手一頓。
原來，記憶，本身就是一種懲罰啊。
“你要，去看看三生石么？那裏，也許有你們曾經的影像。”
簡月一怔，隨後慢慢勾起了唇角，露出了一個很溫暖很溫暖的笑容:“如果可以，我想看一看，時間過得太快了，我都快忘了他的模樣。”
孟葭深深看了她一眼，袖手一揮，口中念訣，從三生石中提取出屬於他們的記憶。
一幕幕的環繞在簡月的身邊，星空下相互擁抱的少年和少女，夜晚隔着窗戶相視一笑的他們，少年漸漸透明消失不見時企圖擁抱少女卻又收回的雙手……
簡月是笑着的，笑着笑着又哭了，這是她的愛情，這是她的青春。
等影像結束，孟葭揮手熱了熱已經涼透了的湯，推給簡月。
“星官曾來找過我，他說，如果你到最後想起了他，便讓我給你一碗湯，記得他一世就夠了，下一世還是把他忘了吧。”
“這便是那孟婆湯。”
簡月沒有過多的猶豫，接過孟婆湯，湊近唇邊，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她喝的很慢，淚水從臉頰滑落滴到湯里，但她沒有停頓，就着淚水喝盡。
終於，還是要忘了你么？
忘了你，這也許是你最後的心愿了。
我答應你。
“這孟婆湯，是何味？”
閉上眼，細細體會着這碗混着她的淚水的湯，唇角勾起，身影若隱若現。
“有些酸澀，但終歸是甜的。”
【簡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