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康康(七)
宋可遇勾了勾嘴角,動動肩膀,調整成了一個更舒適的姿勢,“人總有親戚,就算像我這樣的孤兒,也有同學朋友嘛,我想鬼魂們在幽冥待久了,也總能生出些情誼。可是你不一樣啊,你遠離幽冥,又不屬於陽間,兩邊靠不上,雖然這麼多年幫助那些有執念的魂魄,可不過10天,他們也就走了,而且走後投胎,恐怕也再不會記得你。你就這麼孤零零的熬着,夜深人靜的時候望着家鄉的溪水,該有多麼孤單寂寞冷啊。”
冉不秋那總是驕矜的面容慢慢淡去,眼下被睫毛籠罩成一圈暗淡的寂寥。
他從沒想明白過自己為什麼化生,也不明白自己生命的機緣意義。
他時常安慰自己,使自己安於現狀,竭誠的去做好一桿竹橋。
可做好竹橋的意義又在哪裏呢?
聽說天地之初始於混沌,輕清上騰,始有日月星辰,而後天堅地凝,始有水石土木。萬物生髮輪疊,似乎冥冥中都有天命定數。
只有自己,像是一顆棄子,一個意外。
千年來,他滿眼都是一個個亡魂的生老病死,他也會力所能及的協幫憫助,可靈台卻彷彿總是難以清明。
漸漸的,他也放下了,隨遇而安罷了。
人界,幽冥,於他都一個樣子,只要有一隅安身,也就是了。
冉不秋輕輕“嗤”笑一聲,“我自幽冥而來,怎麼會怕冷?”
可他等來的卻並不是預期中喋喋不休的調侃,而是肩頭上驟然而至的重壓。
冉不秋驚奇的一掃,發現不知何時睡着的宋可遇將頭滑落至他的肩膀,呼吸綿密兒深沉。他的嘴角似乎無時無刻不勾着笑,鼻樑挺直,臉孔堅毅。
冉不秋不大習慣這樣的接觸,本能的抬起手想去推他,兩指將將碰上他的頭髮......頭髮,冉不秋輕捻了幾根宋可遇黑亮的頭髮,指腹便傳來微癢的觸感。
手機里的鳥叫蟬鳴一刻不曾停止,冉不秋喉間動了動,鬼使神差的收回了那隻手。
這個夜晚似乎和千年來他每個獨處的夜晚沒什麼不同,這個夜晚又似乎與他歷經的無數夜晚截然不同。
他忽而一笑,自以為參透了其中關竅,挑眉低喃道:“果然竹林就是應該搭配些鳥叫蟬鳴,倒是比往日熱鬧了許多。”他低頭睨一眼宋可遇,“這個人不說話的時候,倒也不惹人厭煩。”
“莫非?”他念頭一轉,“我該學那些陽間人家,豢養些貓狗?”
他倏爾想到幾百年前,寄住在一戶半山寺里,那方丈行善,最喜歡收養山中流浪的貓犬,連野猴子也常來寺中流連。他無時事走出來瞧着,倒也有趣。
那一天,空山新雨後,寺外山坡的竹林里冒出層層新筍,點點幼嫩可愛,他飯後信步去看,正瞧見一群野狗在啃食幼筍!他一時憤怒難平,拾起一根樹枝就去驅趕野狗。一隻野狗沖他齜牙,他凝神盯視,那條野狗頓時全身炸毛,後腿一軟,從山坡滾落下去,摔得奄奄一息。
寺中方丈為這事,把他驅逐出寺,很過了一段居無定所的日子。
冉不秋抖了抖,不知是不是被這段往事影響,越看宋可遇越覺得順眼了起來。
待日頭東升,宋可遇脖子僵直的打着哈欠醒來,才發現自己竟然靠着冉老闆的肩膀睡了一整夜,魂都要嚇出了竅,直覺工作恐要不保。
“嘿嘿,冉總,你看,我真不是故意,我陪康康也算是公職,這麼疲累也算是職業傷害......”他喋喋不休的解釋着,小心去覷冉不秋的臉色。
冉不秋卻似乎心情十分舒暢,眉目間並沒有一絲沉鬱的情緒,甚至破天荒的衝著他微笑了一下,手指在空中虛無的點了點,朗聲道:“宋秘書,我這片地方也不算小了,據我所知,一般人家的整間房,還不一定有我的的衣帽間大,這裏!還有這裏!”他朝着幾片空地指了指,“我看着都合適,你從今天起,就搬過來住吧,有什麼要求,儘管和劉秘書提。”
眼看着冉不秋遠去的背影都快消失在竹林深處,宋可遇才緩過神來,使勁拍了拍臉頰,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也不知道自己的老闆這是又抽了什麼瘋。工作時間滿負荷運轉,生理心理雙重重壓幾乎都快要了他半條命,如果要24小時日夜相對,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出現在新聞過勞死的板塊里。
他趕忙追跑了幾步,喊道:“冉總,你這是幹嘛去啊,話還沒說完,你別走呀!”
竹林搖搖傳來冉不秋的聲音:“我沐浴更衣,你也要來不成。”
宋可遇語塞,他當然也有洗漱需求,可是樓下有專門給秘書盥洗的地方,他可不敢僭越的去覬覦老闆的地方。
可他倒是不敢覬覦了,那冉不秋的話又是什麼意思?難不成自己昨天晚上說了什麼沒有分寸的夢話,惹怒了冉不秋,以至於想要把他困在身邊時時打擊報復?
宋可遇越想越害怕,低頭看到手機不知何時關機了,剛一開機鈴聲突然大作,嚇得他差點腳底一滑,跌到溪水裏。
“喂?你好。”宋可遇沒來得及看,匆忙接起來。
“是我!我是呂嫵!”呂嫵那邊急迫的說道。
宋可遇本能想到了昨天發生的事情,忙詢問道:“呂嫵?怎麼了?你老師找你麻煩了嗎?”
“不是!”呂嫵打斷他,“你有沒有上網看?也不知道是誰幹的,今天的熱搜榜第一......哎呀,我家裏人打電話過來了,你先看看,一會兒說!”
呂嫵匆匆掛斷了電話,宋可遇疑惑的快速從手機里調出新聞頁面,新聞鋪天蓋地都是關於袁樹人——也就是袁老師,如何欺壓名下研究生、潛規則女學生、壓榨學生研究成果、私吞研究經費、偽造論文、勾連黑惡勢力、還涉嫌洗黑錢......
這一樁樁一件件,看得宋可遇目瞪口呆,他快速的一篇篇追溯着新聞的轉載來源,過了很久,才找到引爆這件事情的源頭,是一篇以一名被袁樹人試圖潛規則的女學生的口吻吐槽的帖子,並在最後問道:“這樣的壞人就潛伏在我們身邊,這樣的不公平要到哪一天才能被剷除?”
沒想到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快有人在後面跟帖,曆數袁樹人的其它惡性,進而延伸到對高校,以及對社會各種不平現象的吐槽。
這帖子的語言行文十分稚嫩,確實有意仿照着呂嫵的第一視角,宋可遇大腦飛速的轉着,如果呂嫵剛才的驚訝代表她並不知情,那能清楚知道昨晚發生的事情的只有......冉不秋?!
可是當冉不秋神清氣爽的再次出現時,宋可遇又覺得實在匪夷所思,那還有誰呢?
宋可遇上前拉起冉不秋的胳膊轉身就往直升梯方向跑。
冉不秋被帶着慣性跑了幾步,甩開他的手,嫌棄道:“我是說讓你搬過來住,你也不用這麼急切,這個時間劉秘書還沒來上班,吃早飯時你再和她講也來得及。”
“冉總,”宋可遇忙把事情簡要的和冉不秋解釋了,“康康自己在樓下待了一整晚,你辦公室里還有電腦,我覺得這件事很可能就是他做的!”
而事實證明宋可遇的猜測果然不是空穴來風,當兩人來到樓下辦公室的時候,正看到霸主晃着方形的下巴,露出十分亢奮的眼神,趴在辦公桌前的電腦上,粗壯如胡蘿蔔似的手指快速的在鍵盤上點擊着。
宋可遇腦仁兒“嗡嗡”作響,叫一聲“康康?”,霸主的頭匆忙的扭過來回應了一聲,手指卻沒捨得離開鍵盤。
宋可遇確認了眼前的龐然大物就是康康沒錯,走上前附身去看電腦屏幕上的內容,一口老血差點沒忍住吐出來。
康康也不遮掩,甚至得意的露出有些顯擺的神情,打完最後一行字,才抬起頭來笑道:“宋哥哥,我厲害吧。”
宋可遇看到巨大的顯示屏上,同時開着幾十個賬號頁面,每個賬號都在相同或不同的帖子或新聞下發表着煽動性的評論。
宋可遇伸出手指顫抖的指了指屏幕:“這些,都是你乾的?這些賬號發言,哦,最初的那個帖子,也都是你寫的?”
康康驕傲的仰仰頭:“是啊,我以前別的幹不了,只能在家裏玩玩手機上上網,這點小事可難不倒我。”
“那這些所謂的惡行,你是怎麼知道的?你認識袁老師?”宋可遇問。
康康表情顯出一絲茫然,“我不認識啊,是昨天聽你和冉大叔說話,我猜到的,而且,你昨天難道不是去旁邊救那個姐姐了嗎?後面的事,有我編的,還有我順着別人的留言繼續往下編的......”
宋可遇要氣炸了,伸出手指去點康康的腦袋,“你知不知道造謠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你年齡還小,還分不出是非曲直來,就算那個袁樹人做了壞事,也會受到相應的懲罰,可你這麼捏造煽動,引得大家去人肉,很容易出大事的,你知不知道。”
康康一下站起來,宋可遇被帶的一個趔趄,“我不知道!”康康大喊道:“別說我是小孩子了,我就知道他是壞人,我就知道那個姐姐不該被那樣對待!我就是恨這個世界憑什麼要有那麼多不公平,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別人都過的好好的,連壞人都好好的,而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