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織雲(十四)
宋可遇的全身都顫抖起來,他的胸腔不可抑制地劇烈收縮,像一個瀕臨溺水的人,直視着冉不秋清冷的眼睛:“你要怎麼樣才肯救這些人?”他甚至做好了準備,假使得到的仍是拒絕,他死也要衝進火場,哪怕用自己的命換出一個孩子的命來也好。
冉不秋勾起嘴角隨意道:“如果你懇求我,我倒可以勉為其難的......”
他還沒說完,就見一向最喜歡與他鬥嘴的宋秘書,身體一矮,單膝跪在了他的腳畔,鄭重道:“大人!我宋可遇求你,救救這些無辜的人!”
下一秒,織雲的魂魄從冉不秋的身體裏拚命撞出來,跌跪在宋可遇身旁,雙眼含淚的哀求道:“大人,我求求您,救救他們吧,一切因我尋子而起,不要讓我孽更深重了!”
冉不秋努努嘴,不是很能理解跪在自己腳下這兩個人的想法,但他自詡是個言而有信的人,自己既然話出了口,不過施救幾十條人命,倒也無妨。
冉不秋略一頷首,再次高舉手上的銅鏡,另一隻手蜷指向空中一伸,幻化出自己的魂火來。
織雲和宋可遇皆緊張的盯着冉不秋掌心那一簇紫色的火苗,映在暗紅色洶湧澎湃的鏡面上,竟奇迹般漸漸平息的了鏡面內的火光。
反觀場院中間的火勢,也慢慢虛弱下去,外圍幾人衣服上的火焰熄滅了,莫館長的屍身僵立四肢,轟然向後仰倒了下去。
冉不秋情挑一下嘴角,不無得意道:“我原不想祭出我的魂火,不過你既然低三下四求我,總要賣你一個面子。可你要記得,你是欠了我天大的一個人情呢!”
宋可遇全身虛軟的癱坐在地上,和織雲彼此看了看,長吁出一口氣。他兀自虛弱一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回去就給大人塑金身,日日進香。”
冉不秋擰起眉毛剛要反駁,卻只覺手中的銅鏡一震,手指與銅鏡接觸的地方一陣黑氣,緊接着手指就感到一陣麻痛,下意識將銅鏡擲在地上。
銅鏡的鏡面上居然死灰復燃,又涌動起熾烈火光。場院裏已如灰燼般的黑火重新熊熊燃燒起來,莫館長的屍身再次由黑轉紅,由暗轉亮,嗚咽呼號着就要起身。
冉不秋微愣,宋可遇爬起來去抓那銅鏡,觸手一麻,指尖已鮮紅一片。
“怎麼會這樣?”冉不秋喃喃自語,“連我的魂火都不行,難道一定要我化出戾氣來以戾抵戾?可我如今心態平和,心緒舒暢......”
“用我的!”織雲爬起身來,去搖冉不秋的胳膊,“我雖比不上大人,好歹也做了近百年的幽魂,此事又是因我而起,就用我的魂火來祭銅鏡。”
又一隻燈泡碎裂,僅剩表演班子頭頂還有一盞燈光照明,場院上幾乎所有的村民身上都燃燒起火苗。剛剛還在襁褓中平靜睡覺的嬰孩,驀然尖利的哭泣起來。
宋可遇已經等不及細想,飛身衝下戲台,徒勞的在火圈外面呼喊,一邊脫下襯衫企圖撲滅一點火勢,以使自己可以衝進火圈內救人。
“沒時間了,大人,用我的魂火試一試吧!”織雲攥緊冉不秋的胳膊。
冉不秋不再說話,示意織雲的魂魄面對場院而立,伸出一手,五指大張,遙遙將銅鏡抬升至織雲後方,又以自己的魂火,照亮在織雲的頭頂。
織雲虛無的魂魄微微輕顫着暗淡下去,鏡面隨之一滯。
宋可遇在又一次嘗試衝進火圈內時,火勢驟減,竟然使他成功躍進火線。他急忙奔向最近的村民身邊,可沒等他拍打,那村民身上的火就驟然熄滅,兩眼空洞無神的望了一眼宋可遇,昏倒在地上。宋可遇驚訝的環顧,卻見在場的所有人身上都沒了火苗,漸次昏倒在地。
所有的火光零零落落如旱地拔蔥,快速飛升至漆黑的夜空中,團團旋轉,如一條條暗紅色的絲帶,繼而突然加速,迅猛的扎進戲台上虛懸半空中的銅鏡里。鏡面暗淡下去,徒留深不見底的無形無狀的黑暗。
只剩虛無魂魄的織雲卻突然凄厲的哭喊起來,她躺倒在地,身體瑟瑟冒着黑煙,原本白皙的皮膚如被烈火焚燒過一般化成烏黑斑駁的硬殼,龜裂的縫隙中滾滾流淌出鮮紅的血水。“疼啊,我好疼啊,小鈴鐺,我的兒子,媽媽真的好疼啊。”
宋可遇放下懷中暫時安全的嬰兒,聽到戲台上織雲痛苦的慘叫,大步跑回來,堅硬的石塊劃破僅穿着襪子的腳底,也全無所知,踏着斑斑血跡,爬上戲台,就要衝去扶織雲,卻在兩步外,被冉不秋牢牢抓緊胳膊,動彈不得。
冉不秋面無表情道:“織雲,你口口聲聲說這鏡子不是你的遺物,可如今已證實,這面‘戾鑒’正是源造於你的‘怒、哀、懼、惡’四魄,在陽間歷經近百年。只要心懷惡念的人站在鏡前,加之燭火映照,就能引來戾氣反噬,致使肉身灼燒,惡魂入鏡。你還要說,你根本沒見過它嗎?”
織雲身體痛苦的蜷縮,淚水剛流出眼角,就被灼燙成一團白色的水汽,終於以額抵地,回憶起那如煙的往事。
那時她已經染上煙癮,終日混混沌沌,毒癮一犯,便如同被千萬隻蟲子在骨頭縫裏嚙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祈求副經理賞她一口煙抽。
煙入了口,便身輕體暢,飄飄欲仙,再不把旁的事放在心上,任由副經理將她帶到各色人等面前隨意施為。
偶爾清醒的時候她也唾罵自己,但又會不禁軟弱的想,事已至此,多不過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混日子,活過幾年算幾年。
她本來就因買煙土捉襟見肘,隨着毒癮越來越大,副經理竟然一個錢都不再給她,只說讓她以身抵煙土。
她再沒有錢能捎回村裡去了,只能自我安慰的想,花姐是個好人,即使沒有錢,想來也能夠好好的將小鈴鐺養大。小鈴鐺啊,每想到兒子,才能讓她麻木的一顆心恢復一些痛覺,小鈴鐺最好忘記有她這樣的母親,她如今這副樣子,怎麼還配有小鈴鐺這麼好的孩子呢?
後來花姐來找她,她就悄悄躲在房裏,支使門房出去應付。她拿不出錢,更拿不出臉面。
她人長得清秀,歌喉舞藝都好,副經理用大煙拿捏住她太過容易,漸漸又不滿足起來。他斷了她一段時間煙土,逼迫她去城外流民里哄騙年輕的女孩子回來。她不肯,只招來一頓又一頓的毒打。
她趴在血泊里,青腫的眼睛眯成一條線,想着在那些毒打她的人眼裏,她大概還不如街邊的一條野狗。
某天,當她親眼看見被她哄騙來的一個年輕女孩,因為不服從,撞牆而死。副經理讓人拿一領席子裹着那女孩冰冷的屍體送到城外胡亂埋了,她在門后劇烈的顫抖起來。或許她是軟弱的,但僅限放縱自己隨波逐流罷了,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戕害別人。如今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只因為她的軟弱而逝去......不,這已經不再是軟弱,而是助紂為虐!
她慌亂的想要逃跑,逃回花姐家去,她甚至想好了,善良的花姐一定願意幫助她,哪怕把她綁起來,哪怕用木棒把她一次次敲暈,也一定會幫她戒除掉這萬惡的煙癮。
“織雲,你要幹嘛去?”副經理悠悠的堵住了門。
“我......我想回家去看看......”她忐忑的小聲說。
“回家看誰啊?”副經理笑眯眯的問。
她慌亂的咽了口口水,“沒誰。”
“是看你的兒子吧。”副經理把臉湊到她近前來,看她頹然驚恐的跌坐在地上,得意的笑道:“你以前往家寄錢的單子上有地址,我使人去瞧了瞧,小孩子長得真不錯。”他戲耍她,宛如戲耍陶瓷罐子裏的那隻青頭的蟋蟀,“你這面相,很容易使人相信——上次那個輕易就死了,你再去外頭給我哄幾個家裏絕了戶的女孩子來,我獎賞你好煙土抽。若是敢生出旁的心思,我就先讓人弄死你兒子!”
副經理施施然的走了,只留下萎頓在地的織雲痛苦伏地不能自持。
天底下,有哪個母親,不是挖心瀝肝的去愛自己的孩子呢?
她覺得自己既然已經罪孽深重,就不怕再添一筆。她已經是個最不盡職的母親,假使她的存活,只會拖累她的兒子,那她這樣行屍走肉的活着,又有什麼意義。
女人就是這樣吧,性本柔弱,為母則強。她迷途過一陣子,如今知返,心下全無忐忑,只剩下義無反顧的決然。
過了幾天,她假意順從的跟副經理去了客房,唱了幾首歌,又說了些恭維話,哄得副經理多喝了幾壺酒,一挨床就睡死過去。
她紅着眼睛,熬到午夜,從懷裏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銅鎖,反鎖住了房門。床下拽出備好的油壺,將床上床下潑了個透。正在她最後梗着脖子準備吞下銅鎖鑰匙的時候,副經理居然醒了。
他很快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事情,滿臉猙獰的來捉她。
織雲嚇壞了,她雖然下定了同歸於盡的決心,但臨到近前,內心仍陷入深深的惶恐驚懼,她繞着酒桌躲閃,手裏點燃的火柴顫抖着揮出去,頃刻點燃了整個房間。
副經理身上也淋滿了油,很快燃燒成一個火人,他痛苦的嚎叫,又怨毒不甘的來捉她,正巧被燒斷的房梁掉下來砸中了腰。可他趴在地上長長伸出的手,卻死死攥住她的一隻腳腕,至死也沒鬆手。
織雲被攥住腳腕,一個踉蹌趴在了地上,無論怎樣踢打,始終無法掙脫。她趴倒時帶翻了妝奩台,物品零零碎碎散落一地,台上的銅鏡也滾落下來,正被她壓在身下。
火勢越來越大,濃煙滾滾,使她逐漸難於呼吸。腳腕被副經理已經僵硬的手緊緊攥着,這一切讓她終於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別了,我的小鈴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