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閣記 第四章、兩同心(一)
“說起來,沈家祖上三代全靠販賣布匹營生,也是祖宗有靈,傳到阿翁手裏,終於發揚光大了,哪成想啊,這生意日益興隆,阿翁卻突然撒手人寰!”陳氏說著說著,免不了面露傷感,“要說,還真是壽夭有定,天命無常,這人的本事再大,也得有命數施展才行!”
金氏聽了,唯有感嘆:“樹倒猢猻散,老太公這一去,你們府那不好相與的二房還不鬧着分家?”
“利字當頭,神佛還要斗一場呢,何況二哥又是重利輕義的人,哪能不爭不鬧呢?打從阿翁病重那日起,二哥就沒消停過。隔三差五地跑到後院,纏着阿翁要瓜分家產!”陳氏想到舊年那些糟心事,眼睛不知不覺潤濕起來,“可阿翁花了大半生精力才盤下那幾家店鋪,眼下正是將生意興隆做大的時機,哪裏願意前功盡棄呢?”
“就這樣,阿翁一直壓着不分家產,直到臨終之前,才將三房子孫全喚到病榻前,仔細交代身後事!”陳氏語調平穩,自始至終都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來敘述,“無奈二哥心口不一,前一日,還跪在阿翁面前指天發誓,誓死遵從阿翁遺願,可等阿翁撒手人寰了,家裏辦妥了喪事,二哥又矢口否認,吵吵嚷嚷要分家產!”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後來呢?”金氏適當插了句。
“官人打小讀書,素來只在仕途上用心,這麼些年,他從來不過問家裏的生意,我呢,又是個不會操心的,入不了生意場,這倒罷了。大哥喜清靜,不愛攬事,所以我們家老太太一合計,就把一大半的店鋪門面轉賣出去,折成現銀分給大哥和官人,餘下的,全交給二哥打理!”
金氏經歷過兩三次分家的鬧劇,再聽類似的事件,唯有太息幾聲,勸道:“分了也好,分了乾淨!不然哪一日生意興隆了,兄弟幾人再去瓜分財產,萬一分得不均,中間起什麼誤會,兄弟間鬧得不可開交,爭得頭破血流,還不如現在分乾淨了省事!”
陳氏嘆息一聲:“自從阿翁故世,家裏的生意一落千丈,我瞧着,倒似虧空了不少,還拿什麼指望生意興隆?”
金氏聽她語出傷感,想了想,道:“你們既分開了,誰也不幹誰的事,何苦操這份閑心?要我說啊,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經!對了,很久沒聽聞妹夫的消息了,他現在在哪裏高就?”
“他啊,考了幾次沒登科,心漸漸也懶了,又趕着衙門裏聘幕、用幕、養幕之風盛行,就去浙江紹興跟老師爺們學了幾年,眼下,正投在蘇州織造舒文舒大人門下!”
金氏年輕時也讀過幾卷書,不是全沒見識的,聽說沈稼夫當了幕僚,不由撫掌笑道:“要我說啊,還是妹夫有眼界,這經商再有出息,還能比得過在蘇州織造手底下做事風光?”
陳氏微微不悅:“士農工商,士大夫排在首位,相公棄商從士,原本並無什麼過錯可言,可嫂子你哪裏知道我持家的艱難?他常年在外奔波,恨不能過門不入,滿心思都想着給別人輸計運謀。我守着偌大的家,上上下下,里裡外外,一二十口子人,一天到晚,八下里全要我過問打理,我這一顆心啊,就差掰成八瓣子用了。最難過的還不是這個,你不知道,自從阿翁亡故,老太太為了一視同仁,也不好光偏袒我們院了。少了老太太的接濟,我們院的進項就又少了一層,真是讓人頭疼!”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金氏曉得陳氏的心思,只能盡量勸她:“妹夫滿腹經綸,不甘於平平庸庸做個商人,如今又投靠到了蘇州織造門下,將來總會熬出頭的!這外事開頭難,妹夫又剛剛起步,總是要宦海浮沉幾年,才能慢慢混出一些名堂。妹妹也不要急,世間之事,常常講究個機緣,機緣到了,萬事皆順;機緣未到,再着急也是無濟於事!”
陳氏默默點頭。
金氏見她受用,又想着法拿一些寬人心懷的話來說。
陳氏聽了半天,最後道:“聽嫂子說起機緣,倒是讓我想起一件事來!”陳氏眨了眨眼睫毛,目光緊緊盯着大嫂金氏,“去年,我在寒山寺發了宏願,企求神佛庇佑,庇佑相公仕途順暢,老太太身體安泰,兒女歲歲無憂。如今算着時間,該在今年五月初進香延火的,可中間因為一件事耽擱了,直到現在還沒去寺里還願!”
金氏也信佛,這會子聽得十分認真,所以都聽到最後了,才略帶戲謔道:“你呀,生來就是享福的命,沒出門時,爹娘拿寶貝疙瘩疼着;嫁了人後,妹夫又拿山珍海味養着。你這常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還能有什麼事情能耽擱你去寺里還願?”
陳氏聽金氏笑話她,心裏並不計較,反而有意湊近了一些,神神秘秘道:“嫂子可還記得金沙於家?”
金氏擰着兩道壽字眉,冥思苦想了片刻,才道:“你們兩家不是訂了娃娃親嗎?”
“還談什麼娃娃親?嫂子怕不知道,那姑娘五歲時患了病,撐到去年年尾夭折啦!”陳氏念及此事,湧出一些感慨來,“聽說是於老爺娶了一房小妾,那小妾不吉利,是白虎星下世,只要沾染了這種人,不光家財散盡,連府中老小也不得善終!”
“哪有這般邪乎?不過是道士們坑蒙拐騙的手段罷了!”金氏雲淡風輕地說著,見陳氏滿臉感慨,就道:“不過,還是應了緣分使然四字!這有緣分的兩個人,即便相隔萬里,也能會首,可若沒有緣分,任憑世人再怎麼撮合,終究撮合不到一塊去!”
忽然扯到緣分上去,姑嫂倆人彷彿找到共同話題一般,開始滔滔不絕往神佛方面談。
另一邊,陳芸幹完家務,好生安頓了弟弟克昌,從廚房裏端了兩杯雨花茶來招待陳氏。
將將走至門邊,陳芸聽見姑嫂倆人正談佛論道,最初還覺得倆人愚昧不堪,居然相信因果報應之說,可聽到最後聽陳氏要另給沈復說親,心裏提着一口氣,沒來由移不開腳步。
正巧沈復踱步而來,遙見陳芸豎著耳朵挨在門邊,心裏覺得很是好奇,於是躡手躡腳湊近一些,使勁兒拍了一下她的後背,疑惑道:“怎麼趴在門邊,不進去說話?”
到底是偷聽心虛,陳芸霍然受驚,慌得六神無主,手中的托盤應聲落下,連托盤上的兩個小陶杯也咣當一下子落到斑駁暗黃的地面上,如陀螺般晃晃悠悠轉個不停。
陳芸眼瞧盤落杯打,連忙蹲下來收拾杯具。
裏頭姑嫂倆雖說著話,可不知為何耳力甚好,乍然聽見外頭傳出動靜,紛紛探着脖頸問:“外頭是誰?”
聽裏面有人問話,陳芸趕忙應和一聲:“是我!”
匆匆答應一聲后,陳芸也不管裏頭聽沒聽出是自己的聲音,慌手慌腳收拾停當了,然後才悶悶不樂站起來,沒好氣的白了沈復一眼,嗔怪道:“好好兒地,嚇唬我做什麼?”
“也不是故意要嚇唬你,只是頭一回見你聽壁腳,覺着怪可笑的,所以才想嚇唬嚇唬你!”
陳芸哼了一聲,腳步匆匆離開現場,趕去廚房裏重新倒了兩杯茶。
轉頭再進屋裏時,陳氏瞧她臉色不對,輕聲喚她到跟前,關懷着問:“剛才我與你娘正說話呢,忽然聽見外頭有杯盤落地的聲音,都嚇了一大跳。好孩子,快告訴姑媽,到底是怎麼啦?”
陳芸不善撒謊,心裏正發愁如何掩飾過去,卻聽一旁的沈復笑嘻嘻道:“芸姐兒方才沏了兩杯茶,翼翼小心端到門邊,突然有一隻野貓蹭蹭蹭從她眼前跳了過去!”沈復說著,沒大沒小地擠到陳氏肩邊坐下,又笑道:“娘也知道,芸姐兒最怕貓,剛才見了那貓,她心裏猛地一驚,手又嚇得一松,那盤子就摔在地上了!”
金氏知道女兒不是毛毛躁躁的性子,猜度是剛才自己和陳氏的談話讓女兒聽見了,故而緩緩一笑,也順着台階下:“這孩子從小怕貓,長到現在,居然還沒改過來!”
陳氏不以為意,只定定看向滿臉笑容的兒子沈復,道:“我剛才正與你舅母念叨你呢!”
沈復一頭霧水,目不轉睛地盯着母親良久,奇怪道:“娘和舅母無端念叨我什麼?”
“還能念叨你什麼?”陳氏一臉寵溺地看着沈復,慢慢從腰間掏出一方雪青色手帕,為滿頭大汗的兒子沾了沾汗漬,笑道:“不就是再過幾年,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紀,該商議着給你娶房媳婦,好讓兒媳婦貼身照料你,為咱們沈家傳宗接代!”
沈複本以為是旁的事,此刻聽說是這個,刷一下紅了臉頰,然後紅着臉望了望母親,又望望舅母金氏,最後害羞道:“兒子年歲尚小,這時候談論婚事,是否為時尚早?”
陳氏含笑不語,直勾勾看了幾眼愣頭小子,才別過頭來看向金氏,神情和悅道:“嫂子,你瞧瞧他,如今滿打滿算也十三歲了,都半大不小的人了,怎麼還當自己是小孩一樣?”
金氏含笑不語,一面滿眼疼惜地看着面相老實的沈復,一面又仔細打量了女兒一番。
見陳芸滿臉紅暈,時不時偷瞄一眼沈復,金氏心中頓時瞭然,就故意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復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甭說你娘提前為你物色媳婦,連舅母有意沒意的,也為你芸姐姐物色夫婿呢!”
沈復一聽金氏也在留心女婿,心裏微微有些不高興,當即問道:“舅母當真在為芸姐姐物色夫婿?”
“那是自然!”金氏回答得利索乾脆,“你舅舅去得早,撇下我們孤兒寡母,艱難度日,圖謀生計。我自守寡以來,什麼旁的心思也沒有,一顆心全灌注在他們姐弟身上,平時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滿心思為他們日後做打算。眼下,你芸姐姐也不小了,若再不為她定下親事,只怕以後好人家全沒了,白白耽誤了你芸姐姐!”
沈復聽得着急,也不管母親在身側,公然張口問道:“與其費精神去尋覓女婿,舅母為何不將芸姐姐許配給復兒?”不等滿臉訝異的金氏詢問自己,沈復又將身子往前一探,繼續陳情:“外甥與芸姐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舅母儘管放心,如果您肯,復兒會一生一世對芸姐姐好!”
金氏聽得目瞪口呆,可沈復依舊沒有停下來的勢頭,一句一句說著自己的肺腑之言。
陳芸知道沈復的心意,可壓根沒想到他有勇氣當眾求婚,此刻眼睜睜看着勢頭髮展,只能面色慌張地坐在榻上,雙手緊緊攥着衣角,隔一會兒看一眼正在剖白心意的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