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落榜會是誰的錯(四)

第二章落榜會是誰的錯(四)

11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之前,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世上會真的有“化蝶”式的愛情故事,更不相信,會有人因為愛情患什麼相思病。以為這些只不過是騙人的虛構故事而已。可是,峨山歸來之後,我不這樣認為了。

我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得了相思病。剛從峨山回來那幾天,我腦子裏每時每刻都是鄭雨溪的影子,夜裏也經常夢到她,畫畫時我精力很不集中,每天都是心神不寧。

好在這些癥狀在一個星期後漸漸消失,不然肯定會影響到我的專業成績。

過了些時間,不知是誰把鄭雨溪主動要求留下來照顧我的事公之於眾。於是,班裏便有了關於我倆的種種傳言。有些人閑得沒事做,喜歡捕風捉影,這是誰也管不了的。

我能感覺到,別人經常對我和鄭雨溪指指點點,可我毫不理會,只把他們當作胡說八道。

離專業課考試的日子越來越近。時間緊迫,我們已經不再到教室里上課,除了吃飯和睡覺,全天都待在美術室里畫畫。

那段時間,席老師原本白白胖胖的臉消瘦了許多。其實,他的壓力也蠻大的,學校有兩個美術老師,每人教着二十來個學生。藝考成績下來,學校根據成績會給兩個人排名的。

專業考試的前一天,席老師帶着我們踏上了參加藝考的行程。我原本信心十足,可是,當我成為“藝考大軍”中的一員時,心裏卻打起了鼓,半點信心也沒有了。這哪是考試?分明是千軍萬馬勇過獨木橋!

看得出,其他同學也有和我一樣的感覺。路上還有說有笑呢,來到考試地點后,同學們便都陰着臉一聲不吭了。席老師看出了大家心理上的變化,便笑嘻嘻地跟我們開玩笑,還不時地給我們鼓勁。

我偷偷瞥了鄭雨溪一眼,見她一個人待在角落裏,臉色有些蒼白,一言不發。看得出,大考當前,她也很緊張。

想不到的是,我坐進考場的時候,心情卻是異常平靜。

第一場考的是素描,我正鎮靜自若地拿着鉛筆畫畫,發現監考老師不停地在我身邊轉來轉去,還把我的身份證和准考證拿去認真核對。

我繼續畫畫,並沒有理會他。不一會兒,他領來一個胸前戴着主考標誌牌的人,兩個人又把我的兩證核對一遍,還把我准考證上的相片湊到我的臉上對比了一陣。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那個紅色主考標誌牌讓我感到一陣緊張。

片刻后,兩個人耳語一陣,那個主考才怏怏地離開考場。

我恍然醒悟。原來,他們把我當成“槍手”了。近來,藝術類招生考試替考現象時有發生,看來是加大了查處力度。

畫馬上要完成了,只要稍加修飾就堪稱完美了。我看了看錶,時間剛過一半。我鬆了一口氣,瞄一眼周圍的其他考生,有的僅畫了一半。

此刻,我才明白監考老師為什麼懷疑我是槍手了。除了我個子高顯得老成外,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應該是我的畫過於出類拔萃。想到這裏,心裏便有了沾沾自喜的感覺,剛來時的忐忑不安瞬間蕩然無存。

第一場考試結束,我把被當成“槍手”的事說給大家聽。我還添油加醋地說監考老師拽着我非要把我趕出考場不可,幸虧主考官來了,才給我解了圍。同學們聽了都捧腹大笑。鄭雨溪也抿嘴笑了。我這一折騰,大家的緊張情緒有了明顯緩解。

考試完成了,自我感覺還不錯。其他同學也都說題目不是很難。其實那些題目席老師平時都讓我們練習過。回來的路上,大家都一身輕鬆。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苦苦等待,等着藝考成績公佈的那一天。若是成績過了關,就一心準備不久后的高考;成績若是不過關,將會前功盡棄。

成績雖然暫時沒下來,大家還是迅速地投入到文化課的複習之中。

實在難以想像,鄭雨溪這樣一個看似聰明伶俐的女孩,文化課成績卻非常差,尤其是數學,更是一竅不通。想不到作畫如此靈巧的她,面對數學公式和定理卻束手無策。

我暗自為她捏了一把汗。

12

藝考成績終於來了。席老師一臉輕鬆的表情告訴我成績一定不錯。果不出所料,席老師說他所教的學生過線率達到了百分之八十。從他的話里可以聽出,另一位美術老師所教學生的成績一定是落敗了。

雖然如此,還是有幾名同學沒有過關。其他同學振臂高呼時,他們都鐵青着臉一言不發,有的還流下淚水。這並非他們不夠堅強,付出那麼多,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換作我,我也輸不起,儘管我不一定落淚。

席老師單獨留下了沒過關的同學,大概是想安慰他們一番,或是幫他們另尋一條出路。

我和鄭雨溪當然是毫無懸念地順利過關。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把所有的精力都交給了文化課的學習。

鄭雨溪其他科目還能說得過去,最吃力的是數學,經常利用課間休息時間補習數學。

有一次,我看到,鄭雨溪向班上的一個女生請教一道數學題,結果遭了對方的白眼,只好紅着臉回到座位上。平時鄭雨溪整天都是一副冷麵孔,這個時候去麻煩人家,況且時間又那麼寶貴,遭到拒絕也不是什麼怪事。

看到鄭雨溪滿臉羞慚的樣子,我心裏猛地疼了一下。雖然我的功課整體水平也不是多麼好,那是因為語文和外語太差,數學成績還是不錯的。我往四下看了看,正是課間休息,有不少同學待在教室專心複習功課。

我站起身,向鄭雨溪走過去,小聲說:“是什麼題?我可以看一看嗎?”

聽見聲音,她揚起臉,我見她的眼裏閃動着亮光。她一臉無奈,笑了笑,然後用細長的手指點了點那道題。那道數學題我不久前剛做過,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我找了個板凳在她身邊坐下來,把題目認真講解了一遍。我倆距離很近,腦袋幾乎碰在了一起。她的一縷長發已經觸到我的臉頰,讓我有一種很癢的感覺。

她已經聽明白這道題的做法,笑着說:“謝謝你。”

我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沖她笑了笑,然後回到自己的位上。我感覺到班裏有不少同學正在擠眉弄眼,接下來又相互低聲議論。很顯然,這是針對我和鄭雨溪的。我心裏很坦然,並不在意。我卻為鄭雨溪擔心,恐她承受不住這些沒來由的風言風語。

吃過午飯,回教室的路上,班裏一個小不點男生,嬉笑着對我說:“程越,聽說你和鄭雨溪……”

不等他把話說完,原本有說有笑的我,忽然沉下臉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怒吼道:“你放狗屁!”

他比我矮了足有一頭,在我面前,不過是一隻小雞。見我生了氣,他嚇壞了,戰戰兢兢地說:“我只是開玩笑……你千萬別生氣……”

我知道他是開玩笑,以前他也和我開過類似的玩笑,況且這種玩笑我也跟別人開過。可不知什麼原因,那一天我卻莫名其妙地沖那個小男生髮了雷霆之怒。

旁邊的幾個同學見我生了氣,急忙過來勸解,我猩紅的目光怒視了小男生很久,直到把他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口,才把拎着他的手鬆開。

小男生連聲說了幾個對不起,然後撒腿跑回教室。

這件事過後,班裏再沒有人暗地裏說我和鄭雨溪的閑話。既便有人說,也不會當著我的面。

幾天後,我還聽說,因為這件事,追風還找過那個小男生的麻煩,惡狠狠地指着小男生的腦袋,揚言道:“今後誰若是說鄭雨溪的壞話,我扒了誰的皮!”

在樂安七中,追風也算是叫得響的人物。有他這句話,我想也不會有人自找麻煩了。不知道消息是否準確,據說,追風把小男生嚇得當眾尿了褲子。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給鄭雨溪講解數學題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她若是遇到不明白的問題,就主動找到我。我若是也不會做,就去問班上成績好的同學。我還是有些面子的,他們從來不拒絕我。

高考前的那些時間,我儼然成了鄭雨溪的專職數學輔導老師。

13

高考終究還是來了。

高考,一次決定我人生命運的考試,曾經把無數人送往天堂的同時,也把許許多多的人送入地獄。看似公正的高考,居然是那樣無情。它在我心靈的深處留下了永不磨滅的記憶。

我恨死了高考。有了這次經歷,我怕是寧願下地獄也不想再去參加一次高考了。可是,我又隱隱覺得,若是不經歷一次緊張又刺激的高考,似乎是一生中的一個遺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高考更是一次歷練。

考試完成的那天,同學們像剛出籠的鳥,歡欣雀躍。大家各自收拾完東西,像滿地的青蛙蹦蹦跳跳地四散而去。

女生宿舍前停着一輛銀灰色轎車,鄭雨溪正把行李一件件地塞進車裏,那輛車是來接她走的。我推着山地車停下來望着她。她忽然看到了我,沖我用力揮了揮手臂,我也朝着她招了招手。距離有些遠,我沒有看見她臉上是怎樣的一種表情。在那一瞬間,我卻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覺。

她終於鑽進了車裏,我再無法看到她。

那輛車緩緩地駛出校門,漸漸在我的視線里消失。

鄭雨溪走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不知道她的家在哪裏,也沒有她的任何聯繫方式。也許她會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我與她將再也無法相見。

眼淚忽地淌下來。我愣愣地站在空蕩蕩的校園裏,猛地感到一陣愧疚,胸口一陣刀割般的難受。

高考時,數學試卷上有一道數學題,幾天前我曾經給鄭雨溪講解過,是一道關於排列組合的題目。可是,在考場裏見到這道題時,我忽然發現,那天我把這道題理解錯了,因此給鄭雨溪講解的答案是錯誤的。一切都太晚了,我倆並不在同一個考場,我已經沒有辦法再通知到她。

我只好兀自在數學試卷上寫下了題的正確答案。

走出考場見到鄭雨溪的那一刻,我像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低着頭不敢看她一眼。

鄭雨溪卻興高采烈地跟我說:“幸虧你那天給她講解了那道題。”

我的心一直在滴血,沖她勉強笑了一下,什麼也沒說就找個借口迅速躲開了。一直到她乘車遠去,也沒將這件事說給她聽。我缺少勇氣。

這件事一直困擾着我。假如鄭雨溪因幾分之差未能被錄取,我將是她難以饒恕的罪人。我對她的虧欠,怕是一生一世都無法償還。

我天天祈禱,假如樂安七中只有一個人考中的話,我寧願這個人是鄭雨溪,而不是我。

仔細想來,這件事我負有一定責任,但也不能全怪我,我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天意。再說,即便鄭雨溪知道了這件事,也不一定責怪我。她並不是一個不通情達理的人。

雖然我有時也這樣想,可是,自責卻從來沒有減輕過。

在家等待高考成績的這些天,我的愧疚感愈來愈強烈,經常莫名其妙地發愣,有時還做噩夢,半夜醒來常常驚出一身冷汗,然後就是再也無法入眠。

我整天都是渾渾噩噩的。

媽媽以為我高考沒考好,就勸說道:“考不好沒事的,大不了再復讀一年。”

我怕媽媽擔心,說:“考得還不錯……”

媽媽又以為我生了病。爸爸是小醫生,當然看不了我的“心病”,想帶我去大醫院做個檢查。

我執意不肯。

鬱悶時,我經常獨自到附近的小河邊望着緩緩的流水發獃,有時一待就是幾個小時。

我每時每刻都在為鄭雨溪默默祈禱,祈盼她能如願以償地考中。只要她能考中,哪怕讓我落榜,我也心甘情願。

當然,最好的結果,還是我和鄭雨溪都能考中。我報考的是島城藝術學院,這所學校我一無所知,之所以將它作為首選,原因很簡單,這所學校是鄭雨溪的唯一志願。

這是考完最後一場時,鄭雨溪親口告訴我的。

其實,考進哪所學校並不重要,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能和鄭雨溪依然在同一個校園裏讀書。我感覺到,我已經無法和她分開了。

假如夢想成真,我牽着她的手走在大學校園的甬路上,一邊散步,一邊聊天。那該是多麼浪漫的事!如果不出意外,我還與她攜手走完今生今世。對我來說,這是多麼完美和幸福的一件事。

可是,那道從斜刺里殺出來的數學題,打亂我的計劃。鄭雨溪文化課成績原本就不好,因為我,又出現這樣的失誤。萬一鄭雨溪落榜……後面的事,我再也不敢繼續想下去。

14

日子在惶惶不安中一天天地過去。高考成績終於下來了,錄取情況也知曉了。

那天,正是午後,天熱得像火烤。我光着膀子,躺在大樹下乘涼。電話響了,媽媽沖我喊:“席老師給你來電話了,說你考上了。”

我騰地跳了起來,衝進屋裏從媽媽手裏搶過電話,果真是席老師的聲音,他說我考得很不錯,被島城藝術學院錄取是板上釘釘的事。

媽媽的臉笑成一朵花,興奮地跑了出去,給爸爸報喜去了。

我的臉上沒有任何笑意,支支吾吾地問:“席老師,鄭雨溪考中了嗎?”

電話那頭是一陣沉默,我馬上意識到什麼,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席老師終於說道:“雨溪……沒有考中。”

我呢喃道:“差了多少分?”

席老師的聲冰冷,說:“只差了1分!怪可惜的……”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席老師後面的話我再也沒有聽進去,頓時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差點癱軟在地上。

媽媽笑眯眯地回來了,見我臉色蒼白,忙問我哪裏不舒服。我一句話都沒說,獨自來到小河邊,在那裏待了整個下午,直到天黑了下來,才回了家。

第二天,追風騎着山地車來到我家,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了他的來意。

追風曾向我打聽過鄭雨溪想報哪所學校,我告訴了他。果然他也報考了島城藝術學院,只不過他是體育系。

追風文化課很棒,被錄取應該是毫無懸念。

我心裏清楚,追風報考島城藝術學院和我出於一個目的。當我得知追風的報考志願時,心裏像吃了生葡萄,酸極了。同時,危機感也在我心中陡然而生。

我把席老師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追風。

追風滿臉沮喪,說:“雨溪真的沒考中嗎?”

我的臉色也不好看,沒吭聲,只是勉強點了點頭。

追風一臉痛苦,目不斜視地看着我家那頭正在吃草的毛驢,許久沒說話。

追風終伸長了脖子問道:“怎麼會沒考上呢?她還回來複讀嗎?”

為了證實鄭雨溪沒考中,追風騎車幾十里路跑了來,用心如此良苦,這大概不只是為感謝鄭雨溪送還了手機那麼簡單了。

追風一定以為我和鄭雨溪還保持着聯繫,否則怎麼會問我這樣的問題。

我沖他搖了搖頭。

追風有些不甘心,問:“雨溪會不會隨便找個職業學校上學呢?”

我沒好氣地說:“我又不是她,我怎麼會知道!”

追風見我臉色鐵青,忙話鋒一轉,說:“不說鄭雨溪了。咱倆先商量一下開學時怎麼走吧。”

這倒是個很實際的問題,我倆商定,上學那天兩個人一起結伴而行。

快到中午了,媽媽非要留追風吃飯,他執意不肯。見留不住他,我只好送他到門外,他跨上山地車,頂着熱辣辣的日回了家。

追風一臉頹然,他騎車遠去的樣子看起來有一些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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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健,作家,山東廣饒人。已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假如讓愛多等一天》《一起走過那年的雨季》等。《同學會》曾獲黃河口文藝獎,黃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見於《小說月刊》《青年博覽》《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新民晚報》《博愛》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選《名家微型小說精品》《中學生成長經典書系》《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典》等。

新浪微博:@zj孫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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