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遭遇寒冬(二)
第三章(二)
5
考完試,馮家偉閑得渾身發癢。這天,陳鳴鶴打來電話,說快要結婚了,結婚那天讓馮家偉無論如何也要參加他的婚禮。陳鳴鶴的婚禮,天上下刀子,馮家偉也是要去的,何況現在正閑得沒事做,他二話沒說應了下來。
幾天後,陳鳴鶴又打來電話,說婚期推遲了。馮家偉滿臉驚愕,問:“怎麼推遲了呢?”
陳鳴鶴支支吾吾的,也沒說出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便匆匆掛掉電話。
陳鳴鶴的婚禮原定在年前舉行,結果推遲到了年後。原因當然是他把準備結婚用的錢悉數借給了馬岳。
那天,等馬母做完手術,陳鳴鶴才從醫院趕回來。回到辦公室,他正思量怎麼說服母親把婚期推遲時,王大栓領着幾個工人闖進來。
王大栓是印刷部的經理,也是公司的元老,陳父剛成立公司時,他就在廠里上班。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看來眼前的難關挺不過去了,陳鳴鶴腦袋嗡嗡作響,連忙示意他們坐下。他們電線杆似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陳鳴鶴絲毫沒有怨恨他們,超過發工資時間二十多天了,他們一分錢沒拿到,眼看就要過年了,家裏上有老下有小,沒錢日子可怎麼過?換作誰,也會坐不住的。
王大栓率先開了口。他平時笨嘴拙腮,這種情形下,說話愈加困難。他說:“陳總,我們知道公司遇到了困難,也知道你為工資的事四處跑……我們私下商量過了……大家統一了意見……”他的臉憋得通紅,彷彿嚴重缺氧。
陳鳴鶴緩緩地站起來,說:“王叔,你們有什麼要求儘管說,公司是有困難,不過……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儘力去做!”
王大栓的目光透過窗玻璃凝望着遠方,面色凝重地說:“大伙兒意見一致,公司若暫時沒有錢,這個月工資就別發了,什麼時候有了錢再發給大家。公司和家庭一樣,誰還沒有困難的時候?”
陳鳴鶴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聽錯了,愣愣地問:“王叔,你的意思是……”
這時,幾個工人七嘴八舌地說:“陳總,公司有困難,這個月的工資甭發了。”
陳鳴鶴終於明白他們的來意,緊緊握住王大栓的手,淚珠差點兒淌下來。他把胸脯拍得啪啪作響,說:“等過了這個難關,發工資時,連同利息一塊發給你們!”
王大栓等人哄堂大笑。
王大栓等人走後,陳鳴鶴心情好得出奇,這些天匯聚在心頭的陰霾頓時煙消雲散。
陳鳴鶴給母親打電話,說:“媽,我和玉杏的婚事……”
不等他把話說完,陳母搶先說:“鳴鶴,你是不是想把婚期往後推遲啊?”
陳鳴鶴囁嚅地說是。
陳母嘆息一聲,說:“鳴鶴,馬岳家的事,玉杏跟我說了。玉杏這孩子心地善良,她也支持你的做法,我還能說什麼呢?這件事你做得對。人命關天,救人要緊。結婚就推遲到年後吧。”
陳鳴鶴喜出望外,大聲喊道:“媽,你真好!”掛了電話,他興奮地蹦了幾下,心中暗自感謝沈玉杏。
運氣一旦好起來,攔都攔不住。剛進臘月,陳鳴鶴便接到了一個大訂單,印刷一批年畫。客戶為了趕時間,提前預交了百分之五十的印刷款。聽說有了大訂單,還有定金,工人們士氣高漲,幹勁十足。
這件事過去沒幾天,銀行那邊傳來消息說,貸款已經批下來。資金問題解決了,訂單也多了,陳鳴鶴的難關終於挺了過去。
6
陳鳴鶴的婚禮春節后如期舉行。
結婚那天,馮家偉知道了馬岳簽下“賣身契”的事,是郭乘峰告訴他的。
三萬塊錢並沒有救回馬母的命。手術雖然很成功,卻因為時間拖得太久,馬母還是在手術后的第三天停止了呼吸。
那年的第一場雪,並沒有什麼稀奇之處,可對馬岳而言,卻是刻骨銘心的。因為那場雪,他唯一的親人離開了人世。
馬岳從來沒有信過命。父親去世時,有人說他命不好,他不信,篤定自己將來能賺大錢,能讓母親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可是,一場大雪讓母親離開了這個世界。這一次,他不得不相信命了。
處理完母親的喪事,馬岳找到陳鳴鶴,二話沒說,便將一份合同書遞過去,合同上已有馬岳的簽名和血紅的手印。
陳鳴鶴滿臉疑惑,拿起合同書一看,鼻子差點兒氣歪了,說:“這分明就是賣身契嘛,我不簽!”
合同書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馬岳自願到陳鳴鶴的公司打工,不要一分錢工資,干滿五年為止。馬岳想以這種極端的方式償還自己欠下的三萬元錢。
見陳鳴鶴不簽字,馬岳面色猩紅,說:“鳴鶴,若是不用這種方式,欠你的錢,怕是我這輩子都還不了……”
陳鳴鶴將合同扔在地上,說:“馬岳,你還不了就不還,又沒人逼你還!”
馬岳蜷縮在沙發上,說:“鳴鶴,你若不簽這份合同,我永遠不會心安。現在我是一隻孤雁,連個家也沒有。”
陳鳴鶴說:“你想來公司上班可以隨時來,工資照發!”
馬岳性子犟,說:“這個合同你必須簽。俗話說,好兄弟明算賬,錢的問題必須一清二楚。”
陳鳴鶴犟起來,也是九頭牛拉不回,說:“我不簽!”
馬岳拾起合同書重新放到陳鳴鶴面前,用哀求的語氣說:“鳴鶴,簽吧!”
陳鳴鶴說:“不簽!”
馬岳問:“真的不簽?”
陳鳴鶴說:“不簽!”
馬岳的臉色很難看,說:“你不簽,我就待在這裏不走。”
陳鳴鶴苦笑一聲,說:“你願意怎麼著就怎麼著,反正我不簽!”
從此,馬岳果真每天從早到晚賴在陳鳴鶴的辦公室。剛開始,陳鳴鶴也沒覺出有什麼不好,時間一久,才感到有些彆扭。有時,客戶到辦公室談生意,馬岳像小丑似的傻傻地坐着,弄得場面很尷尬。再說,有外人在,有些話也不方便說。有時候,陳鳴鶴跟馬岳說你先出去一會兒,等我們談完生意你再過來。馬岳卻彷彿沒聽見。
有幾次,客戶對陳鳴鶴說,這人是要賬的吧?把錢給他不就完了嘛。陳鳴鶴哭笑不得,說:“他是我的哥們兒。”
客戶滿臉狐疑,說:“哥們兒怎麼能這樣呢?”從客戶懷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根本不相信陳鳴鶴的話,以為他在掩飾什麼呢。
馬岳的做法嚴重影響了陳鳴鶴和客戶的交往,這樣下去,很有可能會把原本到手的訂單攪黃。
陳鳴鶴知道馬岳的犟脾氣,實在拿他沒辦法,只好籤下那份合同。
合同簽了,可陳鳴鶴從來沒把這合同當回事。簽下合同的當天,馬岳就到公司上班了。陳鳴鶴安排他去後勤部,馬岳學過廚師,讓他負責公司的飲食和後勤保障,也算知人善用。
7
馮家偉萬萬沒想到,在陳鳴鶴的婚禮上,見到了表弟徐海順。
徐海順已不再是建築工地上的泥瓦匠,現在的身份是宏運公司的財務副總監。
上學時,為了沈玉杏,徐海順和陳鳴鶴明爭暗鬥。那時,徐海順有一幫愛打架的哥們兒,雖然陳鳴鶴有錢,沈玉杏對他也情有獨鍾,但懾於徐海順的打打殺殺,在爭奪沈玉杏這件事情上,他一直處於劣勢。
高中畢業后,徐海順沒能考上大學,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平常得如同一塊磚頭。他幫父母種了幾個月莊稼,感到很無聊,便跟隨村裏的村民到城裏打工,後來成了泥瓦匠。
沈玉杏原本對徐海順有成見,如今形勢又發生巨變。對於沈玉杏,徐海順不再有任何奢想。
徐海順有自知之明。作為一個女人,尤其是花季少女,沈玉杏想要的東西,陳鳴鶴能一樣不少地交給她,他卻一樣兒也沒有,也只能主動退出這場愛情競爭。
徐海順剛到建築工地時,曾找到坐在老闆椅上閉目養神的陳鳴鶴,上學時的霸氣已蕩然無存,囁嚅着說:“玉杏……是個好姑娘,你答應我……要好好對她……”
陳鳴鶴不屑地瞄了徐海順一眼,陰陽怪氣地說:“不用你操心,我會愛玉杏一輩子的!”
聽了陳鳴鶴的話,徐海順像完成一項艱巨的任務,眼睛猛地亮起來,說:“這樣……我就放心了!”說完,他如同一條夾着尾巴的狗,落荒而逃。
徐海順的機會是馮家偉給的。馮家偉拒絕去宏運公司后,在他表舅的兒子王達的極力推薦下,徐海順頂替馮家偉成為宏運公司的財務副總監。
宏運公司是家族企業。老子是董事長,兒子是總經理。王達和徐海順從小就在一起玩,兩個人特別投脾氣,關係一直不錯。別看徐海順上學時成績差,卻對各種人際關係處理得比較好。來到宏運公司后,他深得總經理王達的賞識。
為讓陳母高興,陳鳴鶴想把婚禮辦得風風光光的。他不僅邀請了親朋好友,還給有業務往來的老闆發了請柬。宏運公司平時用的貨單是由陳鳴鶴印刷的,因此也給宏運公司送了請柬。
一般情況下,這種事都由王達參加。
在婚禮的前一天,徐海順在王達的辦公桌上見到那張紅燦燦的請柬。請柬映紅他的臉,他想了想說:“王總,陳鳴鶴與我是同學,明天我能替你參加婚禮嗎?”
“海順,只有咱倆時,別稱呼我王總,喊我表哥就行。”王達呵呵一笑,說,“明天我正好有事,既然你願意去,這事你就代勞吧。”徐海順因此就順理成章地出現在陳鳴鶴的婚禮上。
第一眼見到徐海順,陳鳴鶴有說不出的彆扭。可徐海順畢竟是代表宏運公司來的客人,儘管陳鳴鶴滿臉不屑,可又不能說什麼。
兩個人見面時,陳鳴鶴和徐海順輕輕握了一下手,只說了兩個字:“歡迎。”
徐海順回了兩個字:“祝賀。”
炫目的婚禮大廳,賓朋滿座,熱鬧非凡。音樂響起時,陳鳴鶴牽着身穿白色婚紗的沈玉杏的手,從紅色地毯上緩緩走來,掌聲和叫喊聲此起彼伏。馮家偉刻意瞄了徐海順一眼,清楚地看見,徐海順眼裏閃動着晶瑩的淚光。他知道,此時的徐海順一定是萬箭穿心般難受。畢竟是表兄弟,他將目光從徐海順臉上移到別處時,心裏感到莫名的酸痛。
婚禮上,馮家偉並沒有透露自己參加公務員考試的事。郭乘峰曾問他為什麼不去宏運公司上班,他含糊其辭地編了個理由搪塞。
8
這天中午,馮家偉正在家裏睡午覺,電話驟然響起。
他彷彿預感到什麼,猛地抓起電話。電話里傳出方瑩的聲音,說:“家偉……成績出來了。”
方瑩喑啞的聲音讓馮家偉明白了一切,他的腦海里好像頃刻間飛進千百隻蒼蠅,嗡嗡作響。
分明已經預感到了考試結果,馮家偉仍支支吾吾地問:“結果……怎麼樣?”
方瑩沉默片刻,說:“其實,你考得蠻好的,五百多人,考了第四名。”
馮家偉臉色蒼白,說:“區政府辦公室那個職位,居然有五百多人報考?”
方瑩低聲說:“嗯,怕你沒信心,考試前我沒告訴你。”
五百多人中能考第四名,該是多麼出色的成績。畢竟這五百多人都是大學生啊。可是,那個職位允許入圍的只有三個人。事實上,第四名和最後一名的命運沒有任何區別。
近些天,馮家偉心中一直亮着的那盞明燈,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澆滅了。他用顫抖的聲音問:“方瑩……消息可靠嗎?”
一陣沉默后,方瑩才說:“成績在網上公佈了,不會有錯。”
馮家偉拿話筒的手瑟瑟發抖,身體像是被掏空了。
方瑩的心情也很糟糕,可還是安慰道:“家偉,別灰心,第一次考試成績就這麼出色,明年一定能行的。我還有事,先掛了……”說這些話時,她已經落下淚來。
馮家偉本想說什麼,電話已經掛斷了。
馮父和馮母從田裏回來,馮家偉把沒能入圍的事告訴了他們,他們像是一下子蒼老許多。天已經黑下來,屋裏沒開燈,三個人誰也沒做晚飯,都一聲不吭地在黑暗裏待着。許久后,才各自回到屋裏睡了。馮家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沒合眼。
明明知道結果不會有假,可馮家偉心裏還抱有一絲幻想。第二天一起床,他便乘車來到城區一個名叫“百靈鳥”的網吧。
馮家偉在網上查到他的筆試成績,申論85分,行政能力測試76分,沒錯,是第四名。排在他前面的三名考生的名字和分數是紅色的,並且後面備註了醒目的“入圍”兩個字。然而,從馮家偉的名字開始,後面所有考生的名字、成績等信息都是黑色的。
就在關閉網頁的時候,馮家偉猛然發現,處在頂端的那個紅色的名字居然是郭乘峰。難道是他?馮家偉像是被人打了耳光,臉頰火辣辣的。
9
明年才會有公務員招錄考試,若是現在就整天待在家裏準備考試,在馮父看來,就是拿生命做賭注。
整天閑在家裏也不是辦法,馮家偉跟父母商量一下,決定先找份工作,然後邊上班邊複習。他給方瑩打電話,把這個想法告訴她。馮家偉考試失利,讓方瑩的態度發生很大變化,她有氣無力地說:“也只能這樣了。”
馮家偉在村子裏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農家人憨實,說話直來直去,從不拐彎抹角。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往別人傷口上撒了鹽,自己還察覺不到。
五百多人中馮家偉考了第四名,這該是多麼讓人羨慕的成績啊,可是路寨村沒有人知道他考了第四名,只知道他沒有考上公務員。
這也就算了,有的村民還伸着脖子問他這麼用功為什麼沒考上,嗓門高得幾乎全村人都能聽到。沒考上就是沒考上,問那麼多幹什麼?有些村民還專程跑到家裏來問,每每此時,馮父和馮母蜷縮在板凳上長吁短嘆,那種可憐的樣子,彷彿是犯下了滔天大罪在接受審判。
為了能早點找到工作,馮家偉天天往區城跑,可工作的事一直沒有着落。
要怪就怪那個該死的“行政管理”專業。有幾次用人單位通知他去面試,本來談得好好的,對方對他的各方面條件也滿意,可一見到他的畢業證書,笑眯眯的臉上便馬上由晴轉陰,搖着頭說:“唉,專業不對口,不合適,不合適。”說完擺擺手,宛如打發一個乞丐,把他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