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還有誰想走,只管走。”老太太操着手,又說一句。
眾人垂下頭,沒一個吭聲的。
阮姣倒是想走,她又不領她顧家的月例,她一個月那三五十個銅錢,也叫月例分子?給人當使喚丫頭子也不止這點月錢不是。
可再想想,還是算了,寄人籬下,總得適時低低頭,一味頂着干,未必對自己有好處。
“沒人走,我就說了。”老太太耷拉着眼皮子,翻着手裏的帳本。
“這是我請的帳房先生剛送來的帳本。念我就不念了,有誰想看的,等我說完了,只管過來跟我要着看。這兩年家裏除了老二餘糧在外面營生,偶爾給公中幾兩銀子外,再沒別的進項,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靠的都是租出去的那幾畝地的地租!去年是荒年,沒收成,地租也減了一半,你們現在這好吃好喝好穿的,用是都是我的私房錢!就是老婆子我的嫁妝錢!”老太太冷淡的口氣說道。
眾人的頭垂的更低,偌大一個屋子鴉雀無聲。
“大太爺在京城做官,聽上去赫赫揚揚,卻只賺了個好名聲!這一連幾年一分錢沒往家裏捎,倒時不時遣人回來跟我要錢,說是要打點關係什麼的,否則這官就做不下去!我能怎麼辦?不給嗎?你們說說,我能不給嗎?我的錢就只養着小兒子一家子,一點不管大兒子嗎?我有這個臉說不給嗎?”
老太太越說越悸動,面色越說越難看。
“那母親的意思是?”顧平順站起來,低聲問道。
“我能有什麼意思?我倒是不想當這個家,你們誰能當,只管站出來,這家我讓你們當!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支楞了這些年,也累了,你們自己說,誰有能力當這個家,誰就來當!”老太太冷聲說道。
眾人一聲不吭,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才好。
老太太的目光停到封氏身上,嘴一抿,開口:“二孫媳婦,你背後可沒少說我這個老婆子不公,那以後這個家你來當如何?”
“老太太,孫媳婦不敢,孫媳婦也從來沒說老太太這家當的不公平。”封氏急忙跪下磕頭賠不是。
“那大孫媳婦,你來當家又如何?成家價尋死覓活的,無非是嫌棄我這個老太婆不公允了?”老太太的目光又展到劉氏身上。
劉氏脖子上纏着麻布,氣息焉焉的跪倒在地,不斷磕頭,只說不出話來。
“背後里說嘴勁頭不小,鬧光景給我看勁頭更不小,怎麼這時候都不逞能了?一家子大大小小十幾口,吃死飯的多,本事沒有,鬧事倒溜,倒底想怎麼樣!”老太太怒聲道。
“老太太,您這家當的好,沒人說不是,依我看,咱們這樣的家族,要說分家是難看了些,可若再這麼繼續吃您一個人兒的,也太不公允,要不,咱們就各房出各房的嚼用,以後不再公中領月例,每月還要交給老太太一定數的銀子,由老太太存着以待不時之需,您老看如何?”二老爺顧餘糧笑呵呵的開口。
“好,我看這樣最好!各房使各房自己的錢,也不用我這個老太太這麼大歲數了還要日日為銀子錢操心,再說了,我手裏的錢剩下的不多了,這些小子們的婚事少不了得我掏錢,我得留點後手,總不能等死了連付像樣的棺材板都沒有是不是。”老太太拍手道。
顧平順一拱手正要講話,只見顧餘糧搶先一步笑說道:“爹,您的那份,兒子替你出了,您老本非紅塵中人,安心修練則罷,不用操心這些俗事。”
顧平順聞言,一臉釋然的點點頭,四平八穩的坐到椅子上,也沒話說了。
“既然都沒意見,那就這麼定了?”老太太問一聲。
劉氏站在顧余年身後,伸手悄悄兒戳他後背,跟他使眼色,要他起來講話,顧余年卻只賴在椅子上,當不知道,戳的急了,回身朝劉氏臉上就是一巴掌,怒道:“死婆娘,你想戳死老子么!”
劉氏捂着臉後退一點,不敢吭聲。
“老太太,那我怎麼辦?”顧小鳳忐忑不安的問一句。
“可憐見的,這些孫子輩里,老婆子最疼的就是你,可惜你這命不好,弄成這樣,你就跟着我過吧,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老太太給她吃定心丸,顧小鳳面露喜色,朝她施個禮,站到一邊不言語了。
阮姣見眾人都有了着落,只她一個沒人認領,正要問問她怎麼辦,卻聽老太太先開了口:“至於阮姑娘,當年是余年領回家的,是他同年的遺孤,就分到他房裏也罷。”
“老太太,當年領阮姑娘來的時候,你可是也同意了的,現在怎麼就成了我們自己的事了?”劉氏不顧喉嚨疼痛,聲音嘶啞的據理力爭。
“大嫂,你這話說的就不講理了,當年你們稟告老太太的時候,人都已經領回來了,難道還能丟出去不成?”封氏冷笑道。
“既這麼說,我倒要問問了,阮姑娘可不是一清二白進的這個家,當年阮家可是富甲一方的財主,又只剩下這麼一個姑娘,我們老爺領她進門的時候,可是把她的家財也都帶了回來的!”劉氏怒道。
“一派胡言!”老太太黑了臉,怒喝一聲。
“大嫂,這不正好嗎?老太太這是向著你們吶,阮家那一大筆錢財大家可都沒看着,如今把阮姑娘分到你們房裏,她的家財豈不都是你們的了?”封氏冷笑。
“余年,好好管管你媳婦兒!這說的叫什麼話!難道是我昧下了阮家的家財不成!”老太太陰沉着臉,冷聲道。
顧余年起身,一腳將劉氏踹翻在地,罵一句:“賤人!”方才撩衣跪地,跟老太太賠不是,說劉氏胡說八道,根本沒有的事。
“此等無德婦人,留她何用!沒用的東西!”顧平順恨恨的罵一句,甩袖而去。
顧余年只跪在地上不敢言語。
顧小鳳見狀,忙跪下,垂淚道:“老太太,這丫頭自從來咱們家就跟我住在一起,現離了我,我也不得勁兒,就讓她還跟着我罷,老太太您也不必給我加月例分子,我寧肯省一口吃的養着她,她一個孩子也吃不了多少。”
老太太盯了阮姣一眼,微微嘆口氣,點了點頭,斜着眼睥睨下眾人,淡淡說一聲:“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若是沒有,就這麼定了,我也乏了,回去歇着去了。”
眾人應着,躬身侯着等她進了內屋,方才各自散去。
阮姣聽聞他們剛才的推辭,憋了一肚子火無處撒,恨恨的撕着手裏的帕子,恨不得現在就出了這個門,自己過活去。轉眼又瞧瞧哭哭啼啼的顧小鳳,心腸卻又軟下來,一個在娘家守寡的婦人能當著眾人的面留她在身邊,也算是對她仁至義盡了,她該好好養活她才是。
劉嬸將她拉出門來,悄聲勸她:“瞧你氣的眉白臉黃的,這有什麼可氣的,不管分到哪一房,你還是他們的丫頭子,不照樣得幹活?跟着老太太又能怎麼樣?拿你當小姐款待了?”
阮姣被她這一句話拉回了現實,不由笑起來:“劉嬸,姜倒底還是老的辣,你這一說,我倒不氣惱了,可不是這麼回事,本來也是我自己養活我自己,用得着他們哪一個來。”
“想明白了就好。”劉嬸戳她額頭下,自袖裏將出半塊甜番薯來塞到她手裏:“趕緊吃了,一會兒幫我燒火去。”
阮姣正啃着生番薯,只聽院子外面傳來叩門聲兒。
張勝去開了門,卻是兩個官府的衙役,滿臉堆笑的問可有位阮姑娘住在這裏。
“有,有,就是那位。”張勝指着阮姣,殷勤的回道。
兩位衙役徑走到阮姣跟前,畢恭畢敬的遞上張帖子,客氣的說道:“阮姑娘,我家夫人請您明日去縣衙走一趟,有事相求,請姑娘務必賞臉。”
“請我?你家夫人是誰呀?”阮姣接過請帖,問他們。
兩人一起笑起來,指指身上的官衣兒:“阮姑娘,你這可是說笑了,瞧我們這身衣裳,還不知道我家夫人是哪一位嗎?當然是縣尊夫人呀!”
“縣尊夫人下帖子請我?”阮姣好奇的笑一聲,搖搖頭,展開請帖瞧去,果不然,清秀的蠅頭小楷寫的就是請她阮姣大駕光臨寒舍,略備薄酒小菜,以求促膝交耳長談。
“阮姑娘,實話告訴你吧,你這好事怕是近了,今年的頭名秀女非你莫屬。昨日我家夫人邀了眾夫人去戲園子聽戲,本來我家夫人是眾人焦點,可她那表嫂一到,就搶了我家夫人的風頭去,連我家夫人都被她那面妝驚艷到了,從戲園子一路念叨回家,一直念念不忘,就想見你一面,本來今兒是要親自前來相邀的,可家裏突然來了客,實在抽不出身,這才讓我們送帖子過來,囑咐我們務要將請帖親手交給阮姑娘,一定要把姑娘請回去做客。”衙役拱手笑道。
“既然縣尊夫人誠意相邀,民女哪有不去的道理,二位差哥裏面坐會兒,我倒茶你們吃?”阮姣往廚房讓他們。
顧小鳳忙上前擋着,往她屋裏讓:“差大哥,這邊請,喝口茶再走不遲。”
兩位衙役相視一笑,擺手搖頭:“茶就不吃了,咱們這就回去復命,萬望阮姑娘到時候光臨,別讓我們落埋怨。”
“放心,差大哥只管放心,必去,是必要去的。”顧小鳳替阮姣回了,殷勤的將二位衙役親自送出門去。
待她再轉回來,卻發現劉氏正在她屋裏收拾阮姣的鋪蓋,登時惱了,雙手叉腰,鳳眼圓睜,怒道:“大嫂,你這是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