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英露漪蘭 第二十二章 北陵郡王
從乾元宮回來后,象廷郡王、甘茲郡王兩個王府都異常慌亂。
象廷郡王與左都侯霍旌反覆推演,可惜始終毫無頭緒。派出去的人都回來了,也都毫無新新消息。
甘茲郡王與左都侯高嵐則十分憤怒,證據確鑿無誤,象廷郡王卻一味無理取鬧,揪住兩個無關緊要的失蹤的內侍做文章,導致此案遲遲不能定讞。
快到傍晚的時候,光祿卿雒淵概各遣了一個虎賁中郎將(1)分別到象廷郡王府和甘茲郡王府通報:秋佗和冬佗已經找到了。虎賁中郎將說:南宮衛士擴大了搜查範圍,直至聖都以外周邊之地,結果發現,兩個內侍已經逃出了聖都,但在聖都外林子裏遇到了野狼,被野狼咬斷喉嚨,並把腦袋和內臟都吃了。兩具屍體已經抬回來了。兩人的腦袋已經無法辨認,但中常侍春佗親自驗看,從服飾、身量、玉佩等細節看,確認就是秋佗冬佗。確認身份之後,廷尉杜貢立即請少府丞管遄前去驗看了秋佗冬佗的所有衣物與身體,結果並未在倆人的身上和衣服上發現紫星羅蘭之蕊蜜。
前來通報的虎賁中郎將還帶來了一道聖旨:“明日巳時,着殿下進宮,繼續研議逄循被殺一案。”
送走了虎賁中郎將,象廷郡王常基皺着眉頭看着左都侯霍旌,搖頭道:“崖兒看來是保不住了。這是毒殺宗室的大罪,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依律,應當凌遲處死。所謂議貴,也就是換一個死法而已。哎。我明日只能全力爭一爭了。”
霍旌無言以對。
常基又道:“嗨!這孩子,怎麼能夠這般魯莽。我只怕融鑄也要為此而吃掛落啊。甘茲郡王可絕非是能夠善罷甘休之人啊。更何況,陛下現在還……”常基欲言又止。
霍旌垂着頭,說:“只是卑職看融崖公子,無論如何也不似能夠做出這種事情之人啊。”
“哎………”
倆人正在感慨,王府的衛士帶進來一個白衣白冠白裘的俊仆,一看而知,是北陵郡王府里來的人。那僕人走到象廷郡王面前,端正地行完禮,說:“殿下,北陵郡王殿下說,十分思念殿下,希望今日與殿下一敘。但大喪期間,不能飲宴,請殿下晚膳後到北陵郡王府茶敘。”
象廷郡王苦笑道:“替我謝過你家北陵郡王殿下。只是,我今日心緒不佳,實在無心去與你家北陵郡王茶敘。你回去,就跟你家殿下說,象廷郡王府里出了大事,我實在無法脫身。日後,我再去向北陵郡王當面賠罪。”
那俊仆微笑着,沒有離去,說道:“殿下,我們殿下讓小的給您一張短箋。請殿下看過短箋后再定奪。”說著遞上來一個用蠟封起來的短箋。
常基漫不經心地打開短箋,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就這一瞥,眼睛裏馬上閃出光來,然後把短箋遞給霍旌,霍旌的眼睛裏也閃出光來。
常基大聲道:“備轎,去北陵郡王府。除了霍旌,其他人一律不用跟隨。”
北陵郡王逄圖修送來的短箋上寫着:“秋佗冬佗。”
北陵郡王府是聖都里規制最高的郡王王府,建在聖都西北角。而象廷郡王府恰好建在聖都西南角。等象廷郡王常基斜穿過整個聖都到達北陵郡王府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常基下了轎,帶着霍旌,走進了北陵郡王府。奇怪的是,一向燈火輝煌的北陵郡王府的門外竟然沒有點燈。
常基和霍旌邁入正門,發現門內也沒有迎候的儀仗和宮女,只有一個白甲白袍的衛士走上前,行禮之後說道:“有勞殿下,請殿下隨卑職這邊走。我們殿下在後面等候。”
這一切,與北陵郡王逄圖修那起居豪奢、不厭其煩講究繁文縟節的一貫風格,都大相逕庭。
常基看了一眼霍旌,然後轉臉沖這個白甲白袍的衛士點了點頭。跟着這個衛士,繞過王府的正殿,穿過一條長長的游廊,來到後花園。沿着后花園裏一條蜿蜒小河,穿過了一片大大的竹林和一條長長的龍柏過道,折過一片假山,常基的眼前呈現出一個大湖,湖邊停着一艘玉白色的小龍舟,龍舟上站着四個同樣白甲白袍的衛士。四個衛士執篙執槳而立,像是四個天神一般。
引着象廷郡王進來的那個衛士指着龍舟說:“殿下,我們殿下在湖中間的無心塢候着殿下。有勞殿下和左都侯大人登舟。卑職就送殿下和左都侯大人到這兒了。”
霍旌說:“有勞了。”然後扶着象廷郡王登上了龍舟。龍舟不算大,中間有一個加了飛檐的小廳。小廳內僅一桌四椅。桌上擺着香爐,香爐裏面燃着說不出名字的好聞的熏香。
待常基和霍旌進入小廳坐定,四個白甲白袍的衛士從龍舟的四個角同時發力,龍舟平穩而快速地開始在湖面上滑行。
湖面上升騰着濃濃的霧氣,四周什麼都看不見。龍舟穿行在這些霧氣中間,就像穿行在雲朵之中,令人覺得仙氣自生。不一會的工夫,龍舟緩緩地減速,最後停了下來。
站在龍舟前方左角的衛士進入小廳,行了個禮,說道:“殿下,無心塢到了。有勞殿下和左都侯大人下船吧。”
霍旌扶着常基走出小廳,步下龍舟。連接着龍舟的是一個小棧道,棧道的兩側站滿了白甲白袍的衛士,這些衛士手裏都拿着銀白色的戟,頭上戴着白盔,白盔上的白羽白纓隨風飄動。小龍舟和棧道連接的地方站着一個高大英俊的白甲白袍衛士。
那衛士走上前來,單膝跪地行禮說:“殿下,卑職是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琿方,殿下指派卑職在此恭候殿下。有勞殿下了。”
常基點了點頭,跟着琿方往前走。
走下棧道,看到前方一片林子中間掩映着一個明燦燦的圓頂的小宮殿。小宮殿周圍栽植着各色植株花卉,周邊點滿了燈,照的整個小島有如白晝一般,但周邊空無一人。繞過一大片茂密艷麗的植株,到了小宮殿的門口。小宮殿的門,緊緊地閉着。
琿方說:“殿下,我們殿下就在裏面,有請殿下。我們殿下與殿下有要事密商。有勞霍旌將軍與卑職守在門外。得罪了,左都侯。”
常基向霍旌點了點頭,霍旌一頓頭,轉向琿方說:“客氣了,左都侯。”
常基轉身推門而入。
門的後面,緊挨着的是一個大屏風。屏風上是用淡墨氳染而成的仙苑圖。
繞過大屏風,常基的眼睛被一片明亮的光刺了一下,禁不住閉了一下眼睛,等慢慢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了亮如白晝的一個圓廳,圓廳的正中間地上有一個小圓圈,圓圈裏站着仙人一般的北陵郡王逄圖修。逄圖修沒有戴冠,只是用一根龍形的白玉簪子束着發。一襲白袍拖到了地上。在燈光的照影下,逄圖修整個人熠熠生輝,比仙苑圖上畫的仙人還要脫俗雅緻。
逄圖修從小圓圈裏走出來,趨前幾步,雙手一抱,說道:“有勞王兄了。不便遠迎,還望王兄海涵。”然後右手握住常基的手,邊走邊說:“來,王兄,請坐。”
常基端詳着逄圖修,苦笑道:“神仙啊,你倒是越活越快活了,唉。我可真是羨慕你啊。唉……”
常基坐了下來。大廳內沒有其他人。逄圖修竟然自己動手燒水煮茶。常基看着他,臉上有些疑惑。逄圖修抬了一下手,說:“王兄安坐即可。今日不用他們伺候。”邊說邊為象廷郡王倒了一盞茶。那茶盞是北陵郡王專用的白玉盞,不過不是盤龍白玉盞,而是飛馬白玉盞。馬首高高昂起,形成了一個把手。四條騰空飛奔的馬腿,巧妙地構成了四個支腿。
常基雙手接過飛馬白玉盞,說道:“有勞神仙了。”然後盯着飛馬白玉盞,雙眼獃獃地說:“白玉盞啊,白玉盞。嗨喲……神仙啊,你給我遞的那個短箋,說……”
逄圖修用手輕輕按了一下常基的前臂,說:“王兄,不急。先品茶。”
“神仙啊,我是……”
“稍安勿躁,王兄。稍等等。我們再等一人到了再說。”
常基略驚了一下,問道:“還有一人?”
“正是,正是。王兄啊,品茶。”
常基無奈,只能客隨主便了,他端起飛馬白玉盞,漫不經心地嘬了一小口,舌尖嘗到了一種從未品嘗過的清香滑軟。常基禁不住說:“啊。果然好茶。神仙,這是從哪裏得的?我竟從未飲過。”
“哈哈。這是我自己採摘,自己制的茶。”
“北陵郡國地處聖都以北,地氣比聖都還要寒冷得多,竟然還能種茶?神仙莫要騙我啊,欺負我是粗人么?”
“北陵郡國哪裏能種的了茶?這種茶並不是產自普通的茶樹,而是北陵郡國東部與上谷郡國交界的雲頂雪山上特產的一種雲頂雪菊的蕊,我叫它‘雪蕊’。一年,我這裏也只能製得這雪蕊不足一兩。”
常基聽到“蕊”這個字,立即想到了紫星羅蘭的蕊蜜,說道:“又是什麼花蕊!嗨,神仙你看……”
“唉。王兄,你又來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這雪蕊茶,最是清心敗火的。我們都上了歲數了,最戒急躁。”
常基只得搖頭苦笑。
倆人正品着雪蕊,忽聽得外邊傳來一陣腳步聲。之後,門開了。象廷郡王和北陵郡王都站了起來。一個人慢慢踱着繞過了屏風,馬上單手遮住眼睛,說:“好亮的燈!”
竟然是甘茲郡王逄世桓!
常基轉眼看着逄圖修。逄圖修用手輕輕拍了一下常基的手臂。
逄世桓說:“神仙哥哥啊,你這是點的什麼燈啊,怎的這般亮?”邊說著,邊慢慢放下了遮着眼睛的手,一雙眼睛細細地眯着,然後才慢慢睜開,先看了一眼北陵郡王,正要開口說話,忽然發現旁邊竟然還站着象廷郡王常基,驚道:“象……?!怎的,這……”
北陵郡王走上前,伸手握住甘茲郡王的手,說道:“世桓啊,來。”然後,逄圖修同樣請逄世桓坐下,也同樣為他倒了一個飛馬白玉盞盛着的雪蕊。象廷郡王和甘茲郡王倆人都頗感尷尬,互相之間竟然未置一詞,只是端起飛馬白玉盞,想要通過飲茶來掩飾尷尬。
逄世桓看見那白玉盞,眼圈頓時紅了,嘴裏嘟囔着:“白玉盞,唉……”臉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世桓啊。你到了,咱們就開宗明義吧。”
逄圖修自己在座椅上坐下,眼睛先看着甘茲郡王說:“世桓啊,循兒夭折,我已知曉了。如何夭折的,我也已經知曉了。你先節哀。”
逄世桓的老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常基的心裏則感到十分愧疚。這是自己的外孫做的孽,害得甘茲郡王老年喪孫、如此悲戚。但象廷郡王極不善於應對這類情形,於是只能頻頻飲茶以掩蓋愧疚。正在思索着如何安慰甘茲郡王並致歉的時候,只聽得逄圖修又說:
“不過呢,世桓,你一意嚴懲融崖,卻是嚴重失當的。”
常基抓住此話的時機,站起身來,對着甘茲郡王長躬一身,說道:“這都是融崖那個小畜生自己作孽,罪有應得。融崖那小畜生,但憑甘茲郡王發落,老夫絕不姑息,絕無異議。殺人償命,這都是應有之義。老夫教孫無方,甘受甘茲郡王責罰。”說完,已是滿臉脹的通紅。
逄世桓見狀,也不好說什麼,只是一隻手掩面長泣,一隻手連連擺手。
逄圖修一手伏案,站了起來,先把象廷郡王扶着坐下,又替甘茲郡王拿過來一方熱巾,然後回到座椅上坐下,緩緩說道:“兩位,事情可並不像你們想的那般簡單啊。”
逄圖修轉向象廷郡王,問道:“王兄啊,你在乾元宮上也參加朝議了,廷尉杜貢通稟了案情,你就沒有什麼疑問么?”
象廷郡王因為已經知道了前後所有經過,而且唯一的漏洞——兩位失蹤的內侍,也已經找到了,因此說道:“神仙,這確實是老夫外孫融崖犯下的罪孽。多謝你的盛情調停了。這是他自己做的孽,他自己罪有應得,老夫不會偏袒他的。”
逄圖修又轉向甘茲郡王,問道:“世桓,那你,就沒有什麼疑問么?”
甘茲郡王用熱巾擦了一下臉上的淚水,先是朝着北陵郡王雙手一抱以示感謝,然後轉臉對着象廷郡王說:“王兄大義滅親,世桓實在佩服之至。融崖是王兄的嫡親外孫,世桓本應該網開一面,只是融崖也太狠毒了些,怎能毒殺了我的孫兒,逄循他才是個孩童啊。是,從根上說,是我不對,可他也應該對着我來啊,為什麼毒害我的孫兒?他怎能下得了如此狠的毒手?”
逄圖修撫了一下長髯說道:“世桓啊,你先不要如此激動。”
逄圖修飲了一盞茶,又起身給兩位郡王和自己斟滿茶,接着對着象廷郡王說:“王兄啊,你當真沒有什麼疑問?”
“神仙,老夫確實沒有疑問了。證據確鑿,辯無可辯。”
“哈哈哈。王兄啊。那你在乾元宮裏,就沒有對什麼地方表示過疑惑么?”
“當時倒是有的,有兩個案發之時在場的內侍失蹤了,一直未找到。當時,老夫對此頗有疑惑。但今日已在聖都城外找到這兩個內侍的屍首,他們逃到了聖都以外,在林子裏被野狼咬死了。”
“確認是他們么?”
“春佗已經確認過了,確是那兩位內侍。”
“樣貌也確認過了?”
“他們被野狼吃了腦袋和臟腑,樣貌已經無從辨認了,但春佗從身量等細節,已經予以確認了,就是他們。”
逄圖修沒有馬上接話,而是舉起案上的一個玉杵,敲了一下案上的一個純白色的銅磬。銅磬發出清越悠揚的響聲。
只聽門外響起了左都侯琿方的聲音:“殿下!”
“把他們帶進來吧。”
門開了,三個人影從屏風後走出來,一個是琿方,另兩個是兩個內侍。兩個內侍一進來,馬上跪了下來,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逄圖修看了象廷郡王和甘茲郡王一眼,問道:“王兄,世桓,你們可知這兩個奴婢是誰么?”
常基搖了搖頭,逄世桓盯着那個白面內侍看了一會,說:“這一個好似有些面熟。”
逄圖修瞥了一眼那兩個內侍,冷冷地問道:“你們倆自己說吧,你們是誰。”
那白面內侍先開了口,說:“奴婢是秋佗。”
另一個內侍跟着說:“奴婢是冬佗。”
“啊?!”常基和逄世桓都驚訝地叫出聲音來。倆人對視了一下,常基問道:“他們不是已經……?這是怎麼回事?”
逄圖修抬了抬手,請象廷郡王和甘茲郡王稍安勿躁,然後對着秋佗和冬佗說:“你們倆自己說吧。”
冬佗趴在地上沒有動,秋佗跪着直了直身子說:“奴婢罪該萬死。事情是這樣的:春佗命我們從育林苑摘取紫星羅蘭之鮮花,摘出花蕊,並把蕊蜜塗抹到北陵郡王殿下專用的盤龍白玉盞中,將這隻盤龍白玉盞存於太廟西暖閣茶房。春佗命我們,當北陵郡王殿下在太廟祭奠後到西暖閣飲祭茶之時,請北陵郡王殿下用塗抹了紫星羅蘭蕊蜜的盤龍白玉盞飲茶,確保北陵郡王飲下。誰知,甘茲郡王殿下的小世子逄循半路冒了出來,說是喜歡那隻盤龍白玉盞,央求北陵郡王殿下允准他使用那隻盤龍白玉盞飲茶,北陵郡王欣然同意了逄循小世子的懇求。逄循小世子用盤龍白玉盞飲完茶之後,還向北陵郡王索要了那隻白玉盞,北陵郡王也當即允准了。奴婢與冬佗一看事情出了如此大的變故,擔心被春佗處罰,所以就逃跑了。幾位殿下可能不知道,這個春佗手段十分狠辣,奴婢們沒有辦好差使,肯定是要被毒打致死的。事情就是這樣。奴婢們犯了大罪,甘受殿下責罰。”
“王兄,世桓,你們倆可還有什麼疑問么?”
常基站起來,對着秋佗和冬佗,先開口說:“白玉盞是你倆準備的,毒殺北陵郡王的差使也是春佗交給你倆去做的,那白玉盞又怎會到了融崖手裏?”
秋陀說:“殿下,白玉盞原本是奴婢端着的,但當時北陵郡王沒有立即飲下,打算稍後再飲,融崖公子是北陵郡王的導引,於是就順勢把白玉盞接了過去。後來逄循小世子也是從融崖公子手中拿到的白玉盞。”
常基點了點頭,又問道:“不對啊。那毒既然是你們下的,事發當時你們已經知曉差使沒有辦好,出了變故,難道當時你們沒有想到春佗要毒害你們么,為何等到第二日甘茲郡王進宮向陛下奏報之後才逃走呢,難道你們還心存僥倖?”
秋陀和冬佗互相看了一下,秋陀有些疑惑地說:“殿下,奴婢與冬佗並非逃走的呀。北陵郡王殿下和甘茲郡王殿下離開太廟后不久,奴婢們即被人叫出了太廟,然後就被人擄走了。此後就不知道宮裏發生什麼了?”
“嗯?!你被擄走是何時?”常基更加疑惑了。
“當日午時。”
逄圖修這時候也站了起來,說道:“逄循飲完白玉盞的茶之後,我發現這倆奴婢神色莫名的慌張,那冬佗竟然兩腿顫抖地幾乎站立不住。我當時覺得蹊蹺,但並未打算怎樣。離開太廟上轎之後,我將此事順口告知了我的左都侯琿方。琿方覺得,這倆奴婢恐是有非常之事,我回憶了一下在太廟的情形,這秋陀當時緊着催促我飲那白玉盞的茶,確實大大超出常理,只是在西暖閣時並未在意。於是,我就命琿方帶人將這倆奴婢誘出太廟並擄了來。時間么,當是在午時末。”
“確是午時末。”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琿方應道。
“啊?”常基和逄世桓同時驚訝道。
左都侯琿方接著說:“這倆奴婢是十足的軟貨,我剛把他們擒來,他們就招供了,說是原本打算毒殺我們殿下,沒想到被逄循小世子搶先喝下去了。”
逄圖修接着話茬說:“我當時,其實並不相信這倆奴婢說的鬼話,原本打算把他倆一殺了之。但琿方勸我,為保萬全,還是暫時關押起來再看看。第二日,竟果然傳來逄循孫兒夭折的消息。我這才相信了這倆奴婢所說之事。只是事情實在詭譎,局勢晦暗不明,因此我當時決定暫不告知世桓,讓琿方派人密切關注動向,然後待機而動。沒想到,事情越來越複雜,竟然牽扯進了融崖。最奇之處是,融崖毒殺逄循的證據竟然莫名其妙地如此充足,一條一條全都合得住。還好王兄在御前出面質詢,指出了漏洞和疑問,才沒有當場定讞。我原本想再等一等,看是不是會有轉機。可是,今日傍晚,宮裏忽然傳來秋陀冬佗身亡毀容的消息。我覺得,事情不能再隱瞞了,不能不把實情告知二位。否則,你們兩位莫名結怨,自此成為世仇,而且也會平白無故地冤殺融崖。”
常基忽然想起了春佗和雒淵概說過的秋佗冬佗失蹤時間的話,於是問道:“明明是案發當日中午他倆就失蹤了,可為什麼雒淵概和春佗卻合夥作證說他倆是第二天上午才消失的呢,而且陛下也……”
逄圖修打斷了他,說道:“王兄莫急,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世桓應當也要問這個問題。稍後我與你們再議此事。王兄啊,你應當還有問題要問這倆奴婢吧?你先問完,然後咱們再議別的。”
常基想了想,對着秋佗和冬佗說:“春佗有沒有告訴你們,為何要毒殺北陵郡王?”
秋陀說:“春佗未曾說過。”
常基眉頭緊鎖着,沒有再問什麼問題。
逄圖修轉臉問甘茲郡王:“世桓,你可還有問題?”
“我,我,我,容我再想一想,我一時還想不出什麼要問的。”
“那好了。琿方,你先帶他們倆下去吧,好生看管。”
“喏!”琿方帶着他們轉身而去了。
逄圖修看了看象廷郡王和甘茲郡王,問道:“王兄,世桓啊,我先讓這倆奴婢下去,咱們先說說體己話。”逄圖修踱了幾步,又整理了一通茶具,然後才慢慢悠悠的說:“你們方才問,為何春佗和雒淵概要作證,說這倆奴婢是第二天逃亡的,是么?”
倆人都點了點頭。常基加了一句:“我記得,當時春佗說,這倆奴婢和他一起,在第二日晨起時還一起侍奉了陛下。而且,陛下當時並未予否認啊……”
經象廷郡王提醒,逄世桓也驚覺了這一點,輕輕點了點頭。
逄圖修冷笑一聲,說:“哼!這就是整個事件最奇之關節……”
甘茲郡王驚訝道:“王兄是說……,可怎麼會……?”
逄圖修搖了搖頭,神情落寞地說:“我與那春佗,能有什麼怨仇?他怎會平白無故地布下如此奇局,處心積慮地秘密毒殺我?”
逄圖修緩緩站起來,慢慢踱着步說:“你們好好想一想,雒淵概和春佗為何要編造說這倆奴婢是第二日世桓你去向陛下奏報后才逃走的?”然後轉向象廷郡王道:“王兄,你在御前說這倆奴婢找不到就不能定讞,此後,南宮衛士當天就在聖都外找到了這倆奴婢的‘替身’,而且春佗還出來確認說,那兩個在聖都外林子裏被野狼咬死並毀容的內侍,就是秋佗和冬佗?春佗為何要扯這些慌呢?雒淵概為何也要扯這個慌呢?陛下又為什麼縱容他們呢?”
常基和逄世桓如有所思,也若有所得,但卻都沒有說話。
逄圖修又給他們添了些茶,苦笑一聲說道:“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他們真正想毒殺的人是我。為了秘密地毒殺我,他們鋪排的可真是周密啊。前前後後這一整套的鋪排,可不是尋常人能夠想得到的,更不是尋常人能夠做得到的。用那紫星羅蘭奇毒,可謂是高明至極啊。世桓啊,如果不是那個少府丞管遄恰好深通醫理又恰好近日正在使用紫星羅蘭,誰能夠看得出循兒是中了紫星羅蘭之毒?如果不是循兒年幼懵懂,誰又會向我索要那白玉盞?假如不是循兒意外出現並飲用了白玉盞的茶,而是我自己飲用了白玉盞的茶,那白玉盞就會留在太廟裏,切莫說我年事已高,子夜暴斃也並非奇事,就算是有人恰巧發現我死於紫星羅蘭之毒,又哪裏能夠查得出來我是在太廟裏中的毒?聽聞,那紫星羅蘭之毒毒性奇異,不是滿天繁星的月末月初子夜時分也不會毒發,而大喪三十日正好是月初,我們這些郡王和宗室肯定會去太廟祭奠、飲茶。紫星羅蘭恰好又是少府丞管遄為陛下配秘葯所必須的藥材,而這藥材又恰好在月末之時才秘密送到了育林苑。這一步一步、一環一環,設計的完美無缺,銜接的渾然天成,即便有些環節出了紕漏,也絕不會被人發現真相。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逄循出現了,錯飲了白玉盞。更沒有想到融崖莫名其妙摻和其中。更巧的是,融崖的所作所為,還一步一步都與案情完美契合。最最巧的是,融崖恰與世桓有嫌隙。於是融崖就被他們利用,當了他們的替罪羊。而循兒,也陰差陽錯地替我遭了這無妄之災。”
逄世桓站起來,使勁跺了一腳,大聲說道:“哎!我那可憐的孫兒啊……而且,我還差些冤殺了融崖,哎……”
逄圖修示意甘茲郡王坐下,接著說道:“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追悔都沒有什麼用了。今日,我把你們請過來,向你們講清楚這些關節,一個是為的你們不要平白生了嫌隙,錯殺了融崖。”
逄世桓不等逄圖修說完,起身向常基雙手抱拳道:“王兄啊,是世桓莽撞了,差些冤殺了融崖。我在這裏賠罪了。明日一早我就去向陛下陳明緣由,趕緊放了融崖。至於融鑄那邊,我自會去致歉的。”
常基微笑了一下,卻沒有接話,而是轉過臉來,對着逄圖修說:“神仙啊,你應該還有其他的話吧?”
逄圖修又坐了下來,飲了一盞茶,緩緩說道:“世桓啊,你想要去向陛下陳明緣由?你好糊塗啊,世桓!你不要忘了,陛下是和雒淵概、春佗一同為秋佗冬佗做了偽的……”
常基和甘茲郡王逄世桓又一次沉默了。
逄圖修說:“你們既不敢說,那麼,還是我來替你們說吧。實際上,毒殺我,本就是陛下同意了的。”
逄世桓的臉憋得通紅了,他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但又不敢說。常基不是逄氏宗親,更是不敢輕易評論。
逄圖修接著說:“至於陛下為什麼要毒殺我,今日咱們暫且不談。我說什麼,你們心裏都是有疑慮的。你們再等幾日看看。據我猜測,大喪結束之前,陛下必會制定鉗制諸郡王的政策。到時候,咱們再來商議此事也不遲。”
常基和逄世桓點了點頭。
逄圖修又說:“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明日陛下召見,如何給融崖定罪。融崖固然無罪,是被冤枉和利用的。但是,如果你們拿出實據證明融崖無罪,那就是證明了陛下作偽,而且揭穿了陛下和雒淵概、春佗一同毒殺我的陰謀。這樣一來,不光融崖的命救不了,就是你們自己,恐怕也難逃被殺的命運。”
常基首先點了點頭說:“確是如此。”
逄世桓思索了一會,也說道:“確如王兄所言。那該如何是好?”
逄圖修說:“我的意思是,只能裝糊塗,將錯就錯!宗旨呢,是兩條,一條是保住融崖的命。第二條呢,不要引起陛下的猜忌。我有個主意,你們先看看行不行。按律,殺害宗室,應處凌遲,就算是議貴,也無法免死,恩典再大,也就是賜自盡。但也有例外,如果被害人自家不再追究或者有意寬免,那就可以另當別論。但是,這個例外,世桓你卻不能用。為什麼呢?因為循兒是世桓你的心頭肉。這一點,宗室裏頭無人不知。這幾日,你為循兒報仇而必置融崖於死地的決心,也是人盡皆知。你若是忽然完全轉換態度,別說是陛下和雒淵概他們,就是宗室里的其他人和廷尉杜貢他們,也難免起疑。所以,融崖要受點委屈,罪還是要擔一點的。只是不能是死罪,也不能是下獄坐監,最好是流放。這樣的話,我們在路上就可以做些手腳,融崖也就無事了。你們說,可是這個道理?”
常基想,事情也只能這麼辦,於是說道:“確是這個理。”
逄世桓已經知道融崖無罪,自然也就不會再死咬融崖,於是說道:“確是。”
逄圖修接著說:“既然王兄和世桓認可我的愚見,那麼,明日,王兄,你就咬住世桓之大不敬是全部事件的起因,堅稱融崖只是行為過激,並非蓄意謀殺,罪不至死。世桓啊,你呢,就主動認個罪,畢竟是大喪期間當眾猥褻嘛,又當眾辱罵了融崖家族,真要細究起來,你的罪也輕不了,所以你可以順勢同意王兄所請,同意不處死融崖,改為流放。你們看,如此可好。”
常基和逄世桓略一思忖,都說:“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逄圖修站起來說:“那就好了。明日的事,你們自己去御前處置。今夜,我還要差人去見一下融崖。”
“哦?見崖兒作甚?”常基問道。
“王兄啊,依律,定讞之前,還要嫌犯認罪、畫押啊。融崖對這些事情的前後關節毫不知情,忽然被問認罪,豈能服膺畫押?到時候,一旦融崖叫起屈來,那可就又麻煩了。”
常基點頭道:“還是神仙思慮周全。正該如此才妥當。”
逄圖修說:“去若盧詔獄裏見融崖,你們倆去都不合適,也沒有什麼門路。還是我來處置吧。不過,王兄啊,我需要你一個信物,能夠讓融崖一見就相信我,否則融崖豈會相信我一個外人?”
常基想了一下,北陵郡王所言確是句句在理,如果空口白牙地去讓融崖莫名其妙地認罪畫押,融崖是絕不會同意的。於是他摘下腰間的團龍玉佩,說:“這是我隨身攜帶、須臾不離的團龍玉佩,崖兒小時候在我身邊時十分喜愛,日日把玩,叫這塊玉佩‘大白’,他離開聖都前往迦南時,我還特意送了他一個一模一樣的團龍玉佩,他自己起名叫‘小白’。你把這個‘大白’拿去,他自然就會明白了。另外,敢問神仙,誰將去若盧詔獄裏見崖兒?”
“我的左都侯,琿方。”
“能否借紙筆一用?”
“這邊請。”
圓廳里的紙筆都是現成的,常基走過去,執筆寫下:“崖兒,爾深陷一樁奇案,所關甚重,所關亦甚多,暫無法述盡。只管聽從琿方所言,認罪畫押即可,切勿多言。予自有措置。閱后即毀。”
逄圖修看了一看,說道:“這就萬分妥當了。王兄,世桓,我們各自行動吧。時候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你們了。最後,我還有一句話,要與王兄和世桓說。聖都里風雲乍起了,咱們都要謹慎行事啊。大喪結束之前,陛下必然會舉行朝會,商議新政舉措,到時候我們就知道咱們這位陛下到底要做些什麼了。珍重啊,珍重!”
“珍重,珍重!”常基和逄世桓匆匆離去。
等左都侯琿方送走兩位郡王回到大廳,逄圖修說:“琿方,你拿着象廷郡王這塊團龍玉佩‘大白’、這張箋,再帶上我的王印,去若盧詔獄見一下融崖,跟他說幾件事情。第一,你先把這幾日的情形詳細跟他說一遍,讓他心中有數。第二,跟他說一下,此案涉及朝局,十分複雜,請他先把罪名認下來,我與他外祖父象廷郡王商議好了,保他性命無虞,結案之後,我們自會安頓好他,到時候我們再細細跟他解釋;第三個,最關鍵,你告訴他,當日他在太廟導引我時,提醒我有人在白玉盞下毒殺害我,這一節,千萬不可告訴任何人,否則,……否則,他的雙親和外祖父都難逃一死。”
“喏。”琿方拿過象廷郡王的團龍玉佩、短箋和北陵郡王的王印去了。
逄圖修走出大屋,走到棧道邊上,望着霧氣繚繞的大湖,獃獃地看了很久很久……
左都侯琿方在若盧詔獄裏有自己的秘密渠道和眼線,通過這些渠道和眼線的安排,琿方順利進入若盧詔獄,在一個牢房裏見到了融崖。
左都侯琿方首先說明來意。融崖起先疑心四起,但琿方旋即出示了象廷郡王的團龍玉佩、親書短箋和北陵郡王的王印。融崖感到十分震驚。那團龍玉佩他是識得的,象廷郡王曾經說過,這玉佩是象廷郡王的母親送給他的護身符,象廷郡王一直隨身攜帶,從不示於外人,融崖小時候常伴象廷郡王身邊時,日日把玩、愛不釋手,叫作“大白”,因此極為熟悉。這倒也還算了,最鄭重的是那北陵郡王的王印,王印可是北陵郡王王權的象徵和行使一切權力的印信,持有此印可以在北陵郡國內為所欲為,包括調兵遣將,甚至是殺人,北陵郡王能夠派人拿來王印,足見其誠意。當然,還有象廷郡王自己親書的短箋。這些都讓融崖不得不充分信任這個左都侯琿方。
琿方按照北陵郡王的旨意,一一與融崖做了解釋。融崖此時方才明白自己是為何被打入若盧詔獄。他一面感慨聖都朝局之複雜、人心之險惡,一面為雲姬和自己的私情沒有暴露而慶幸,如此一來,雲姬就絕無危險了。
融崖痛快地答應了琿方的建議,同意按照北陵郡王和象廷郡王商定的方針,認罪、畫押。
象廷郡王回王府後,終於算是舒了一口氣。他知道了融崖是無辜的,這使他頗為欣慰;融崖能夠保住一條命,他也倍感幸運。但同時,他對聖都的朝局、崇景皇帝的政治傾向、列位諸侯王盤根錯節的關係,感到十分厭煩、也十分擔憂。他與左都侯霍旌細細商定了第二日朝議時的說辭,鬱郁地睡去了。
甘茲郡王則大感傷懷。自己最愛的孫兒不明不白地代人受害慘死,而且此仇還不能得報。那兩個直接下毒的殺人兇手不能處死,這倒也還罷了,那下毒的背後縱容或指使之人,竟然是自己冒着全家人性命一手扶持上去的崇景皇帝逄圖攸。而且,北陵郡王話里透露出的訊息更為可怖,這個一直以來以寬仁德厚示人的永誠親王、崇景皇帝逄圖攸,在毒殺自己同父異母的兄長時,佈局之周密、手段之高超、用意之狠毒,令人不寒而慄。如果說,崇景皇帝毒殺隆武大帝是形勢所迫、且有被列位郡王脅迫的嫌疑,那這一次設計毒殺北陵郡王則是崇景皇帝自己小圈子密謀之事。崇景皇帝此舉所為何來,讓甘茲郡王百思不得其解。正如北陵郡王所說,“聖都里風雲乍起了”,自己作為榮寵最盛的開國功勛郡王,何以自處,又會有何風險?甘茲郡王的心寒透了。他守在逄循那個小巧的靈柩前,苦苦思索了一整夜。
註:
1、虎賁中郎將:官職名。光祿勛中的高層官員。是光祿卿的下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