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藍瞳喜饒 第九十章 宣仁皇后(二)
宣仁皇後點頭道:“陛下聖明。”
逄圖攸道:“今日之事,事關緊要。我只想與皇嫂一人密商。所以,象廷郡王和雒淵概他們,我就一個也沒有傳召入宮。他們畢竟都是外人,我總是對他們不放心。而且,今日我與皇嫂所說之事,只是咱們的家事,和他們也說不着。我如此措置,皇嫂以為妥當么?”
“妥當至極。謹遵陛下聖諭。”
華耘站在一旁,靜靜看着皇帝說話。他驚訝的發現,皇帝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和從容,與此同時,皇帝的身上還呈現出了一種此前在他身上從未出現過的帝王氣概。這種氣概看不見、摸不着,但卻明明白白的充斥在四周,皇帝的身上彷彿到處都充滿了力量和光輝。
逄圖攸不慌不忙的拈了一小塊松子糕,慢慢咀嚼着,好像很喜歡那塊松子糕的味道似的。等他完全咽下去了,又輕輕啜了一小口茶,用手緩緩擦拭着鬍鬚,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錯,皇嫂現在心裏最挂念的,應當是逄稼的安危吧?”
宣仁皇后對於逄圖攸說話的直白率真感到很驚訝。宣仁皇后甚至逄圖攸之為人,他對於世態人心揣摩得很透徹,但平時與人說話卻總是非常委婉、柔和,即便雙方意見相左,逄圖攸也從不與人爭執,即便對方是他的仇敵,逄圖攸也決不當面給人難堪。方才這種如此直白率真的話,以前很難能夠聽他說起。
宣仁皇后一時語塞,沒有應答。
逄圖攸接着道:“皇嫂啊,我們今日可以敞開來好好談一談了。你若是有什麼話想問、想說,可以儘管問、儘管說。我們開誠佈公,這樣都輕鬆些,好不好?”
宣仁皇后更加不知道怎麼接話了。
逄圖攸又道:“皇嫂,自從先帝駕崩,我意外繼了位,我就一直心神不寧。雖然我繼位做了皇帝,但我心裏明鏡兒似的,從皇嫂到逄稼,從列位臣工到黎民百姓,你們都將我看作是篡位自立的大奸巨惡。皇嫂,你是最知道我的,我最在意別人的評價。因此,對於眾人的這種猜疑,我看得越清楚,心裏頭就越難受,但最苦楚的地方在於,我又無從辯解。這其中的糾結、劇痛,無人能夠理解。平日裏頭,我在宮裏頭見人、辦事,看上去有說有笑,好像志得意滿的樣子,但一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這肝兒上就像被人一片一片揪下去了一樣,生生的疼。昨夜,象廷郡王一席話,才算是徹底解除了我心頭的鬱結。我這胸口裏憋着的一口氣,才算是長長的舒出來了。想必,象廷郡王的話,肯定也解開了皇嫂心裏頭一直以來對我的疑惑了吧?”
宣仁皇后想,既然逄圖攸如此直白,那麼與其虛與委蛇,不如直言相對,於是點頭道:“正是。妾起初確實疑心陛下。是妾錯怪了陛下,請陛下賜罪。”
逄圖攸道:“無妨。我若是皇嫂,同樣也會疑心的。不光會疑心,還會仇恨。這是人之常情。不過,現在終於好了,事情明了了。我們的心結,也就差不多都打開了。不過,我想,皇嫂應當還剩下一個心結沒有打開,那就是逄稼的安危吧?”
宣仁皇后坦然的點頭道:“正是。”
逄圖攸道:“皇嫂啊,我今日也就明說了吧。我是不會允許逄稼繼位為君的。這一點,想必皇嫂也心知肚明。我猜,也正因如此,皇嫂才心有鬱結,擔心我早晚會對逄稼下手是么?”
宣仁皇後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緩和道:“妾相信陛下不是這樣的秉性,但陛下身邊的人,卻不好說了。”
逄圖攸微笑道:“皇嫂這是給我留了面子了。大位傳承,歷來是皇室第一等大事,無論我什麼秉性,都不可能含糊。別的人不用說,我自己,就決不允許逄稼繼位。這是毋庸諱言的。”
宣仁皇后感到自己有些被動了。逄圖攸自己把臉上的那個面具給撕掉了,而且撕掉的還這麼徹底。這是從未有過的局面。毫無疑問,逄圖攸完全控制住了談話的節奏。
逄圖攸道:“我執意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原因么,我昨夜已經說清楚了。以後,我再找機會將逄稼降為郡王。但現在,以及以後一段時間,他仍是太子,這也是不會更改的。皇帝的旨意,怎麼能夠朝令夕改呢?對於這一點,皇嫂應該也能理解的吧?”
宣仁皇後點點頭。
逄圖攸道:“當然了,逄稼的太子之位保留一天,皇嫂就要擔驚受怕一天,對我的猜疑也就保留一天。對於這一點,我也是完全能夠想得到的。”
宣仁皇后又點點頭。
逄圖攸道:“我也知道,無論我做出何種保證,都沒有用。皇嫂絕不會相信我的誓言和保證。是不是?”
宣仁皇后看逄圖攸異常的坦白,覺得索性自己也別掩飾什麼了,於是再次點點頭。
逄圖攸道:“我昨夜回來,琢磨了一宿,終於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要完全消除皇嫂對我的猜疑,是絕不可能的。別說現在逄稼還在太子之位上,就是日後逄稼不再為太子,皇嫂依舊還是會疑心我。所以,我不再冀望皇嫂對我完全信任。”
宣仁皇后一下子緊張起來,不知逄圖攸要說什麼、做什麼。
逄圖攸道:“雖然我不奢望皇嫂對我完全信任,但我仍然願意盡量讓皇嫂能夠安心。所以,我決定,命逄稼以太子身份出郡迦南郡國,不必回到聖都。至於逄秩么,仍舊降為郡王爵位,不過,也別叫什麼迦南郡王了,還是保持他親王時候的封號不變,仍稱作嘉榮郡王吧。他也不用去哪一個郡國,先做一個閑散郡王,留在聖都里吧。諸多成年皇子裏頭,總要有人在聖都里的,以防萬一啊。”
宣仁皇后大為吃驚,這是她自己都不敢想的最佳結果。宣仁皇后熱淚盈眶了,起身跪下道:“妾叩謝陛下隆恩。”這一次,是宣仁皇后發自內心的感恩。
逄圖攸一抬手,凌姬和華耘上來,將宣仁皇后扶起。宣仁皇后因為近日情緒屢次大起大落,現在聽到逄圖攸這令人萬分驚喜的決定,渾身彷彿被抽幹了血一般,幾乎癱坐在座位上了,輕輕道:“陛下,逄稼以太子身份出郡迦南,總歸要有個理由吧。否則,恐怕對陛下的聖名有累啊。”宣仁皇后這是真心的在為皇帝着想。
逄圖攸笑道:“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么,那還是很容易的。一來呢,逄稼身體有寒症,尚未完全康復,需要在迦南繼續調養。二來呢,新政施行以來,雖然頗有成效,但也有不少需要改進之處,因此,命逄稼以太子身份出郡迦南,盡查郡王郡守制的利弊,提出改進條陳。有這兩條,也盡可以了。”
宣仁皇后稍微緩過了勁來,支撐着道:“陛下思慮周全,萬無一失。妾感激不盡。只是,妾想知道,陛下何時……”
宣仁皇後有些張不開嘴了。
逄圖攸道:“我明白皇嫂想要問什麼。這件事嘛,火候要拿捏好。一個嘛,要等我清理完圖修和那幾個宗親郡王,另一個嘛,還要新政見了成效再說。皇嫂最關心的是名頭和說法,這個容易的很。世情人心,是很奇妙的東西啊。有時候,你想扭轉它,它卻紋絲不動;有時候,它卻自己流轉變化。關鍵啊,還是要水到渠成。只要時機合適,世情人心都會自己變動的。名頭啊、說法啊,都是等而次之的事情。等到圖修他們收拾利索和新政見了成效,一切就都好辦的多了。到時候,朝廷以逄稼身體欠佳、難堪大任為由,將其再次降為迦南郡王,永遠鎮守迦南,然後在我的諸皇子中擇賢立一個太子,就行了。這樣,皇嫂盡可以放心了吧?”
逄圖攸的話說的很直白,但也很透徹了。當然了,這些直白透徹的話里隱藏着逄圖攸極度的自信。宣仁皇后第一次感到,自從昨夜說明白一切之後,圖攸身上忽然有了一種無人能敵的從容。她發現,圖攸的性格中有一種極其柔軟但是同時也極其強韌的巨大張力。這種特質與隆武大帝那種恢弘勇猛的氣質完全不同,但卻同樣的,都極有力量和巨大威懾力。這是昨晚之後,圖攸身上才體現出來的,但是與圖攸以往的性格特質和做事風格又前後一致。
宣仁皇后第一次覺得,圖攸可能真的是很適合做皇帝。不知為何,這種感覺,讓宣仁皇后覺得很放心。她覺得,極具帝王之姿的逄圖攸絕對有智慧、有能力、有野心掌控局面,從而實現方才他所承諾和計劃的一切。
有了這種感覺,宣仁皇后真正感到了鬆弛、踏實,當然也感到了真切的感激。她又一次熱淚盈眶,抽泣道:“妾感佩陛下無上隆恩。妾與逄稼,一定竭盡所能,為陛下平定北陵郡王略盡綿薄。”
皇帝滿臉都洋溢着自信的光彩,道:“哈哈哈,皇嫂啊,不止是平定北陵郡王!皇嫂,我要做的事情還很多。我要繼承先帝遺志,全力推行新政,開創一個真正的盛世。一個大照的盛世。一個屬於我逄圖攸的崇景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