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期待
一路穿過垂花門,懷安才停下腳步,小聲對思卿道:“你都聽到了嗎,再畫的時候注意一些,要不然先生又要怪我了。”
思卿的繪畫技藝才得了秀娥的稱讚,原是很自信的,卻在賀先生這裏被評價的一文不值,心裏本就不悅,又看懷安這般心安理得的樣子,更加不高興,她可還沒答應以後幫他畫呢。
於是冷着臉道:“我如何懂得那些,何況,老師說要用大筆小筆的,你就只給了我一支筆啊,這不能怪我吧?”
“用不着兩支筆。”懷安擺擺手,“把墨的濃淡微微調整,再用側鋒運筆代替中鋒就行了,我平日裏從來沒用過多支筆,他以前也沒說過什麼。”
思卿一怔,這位少爺不是挺聰明的嗎,這種法子若不是對行筆調墨十分諳熟,如何用的出來?
不過也聽出話里的意思,這是說她技藝不精呢。
她本來就是“野路子”,又沒真學過,賭氣道:“既然如此,別讓我幫你的忙,你自己畫吧。”
“別呀。”懷安慫了,“我這個胳膊千萬不能叫他們知道,只有你能幫我啊,你幫我畫一段時間,我天天帶你出去玩。”
她轉身:“我有腳,可以自己出去。”
“那可不行,你人生地不熟的,沒有我保護,老太太他們定然不會讓你隻身出門的。”
她嘆氣,不想承認懷安這話說的沒錯,來孟家這些時日,除了今日跟他一起出了趟門,再沒跨出過孟家大宅。
孟家並不是牢獄,她是有出入的自由,可若從後院到前院再出門去,總要經過老太太那兒,不去請示不好,去請示了,老太太便會詳細的問上一通,表面答應,卻總會補充一句:“你要是缺什麼東西讓秀娥去給你辦就是了。”
她一聽這話,也就不好出去了。
懷安見她沉思,知曉這事兒靠譜了,嬉笑着再補一句:“何況,我這胳膊可是為了你摔斷的。”
這倒成了她欠他的了?
她還是答應了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第二天下課後,懷安就帶着紙筆來找她,這次他按要求帶了兩支筆,同她講述了走筆的基本形勢,又指導秀娥磨墨調墨,將顏料在調色盤上化開。
思卿看着顏料,想起什麼,問道:“若是在瓷胎上畫,也是用這些顏料嗎?”
“那是用色釉。”懷安道:“我這顏料是水色料,植物萃的,不能用,但石色料可以用,都是礦物取的顏色,不過也得看成分,得能耐高溫的才行。”
秀娥不由道:“少爺還沒去窯上呢,竟然都知曉!”
表面誇讚,實際是譏諷,這二少爺什麼時候勤奮好學了,連窯上的東西都知道了,不容易啊!
懷安沒聽出來,搖着頭說:“你以為我想學啊,都是被逼的。”
說話間,靈光一閃,望思卿道:“要不你去跟着老師上課吧,你去了也許我就不用去了。”
思卿頓了一下:“祖母和爹應是不許的。”
見那邊秀娥已經把畫氈宣紙鋪好了,她轉移話題:“今日老師讓畫什麼?”
“蘭,你且慢些畫,運筆要正哦,莫要讓老師再看出端倪。”
秀娥見狀又問:“我去前院搬一株蘭草過來給小姐照着畫?”
“不用。”懷安阻攔,“繪心中之物,非眼中之物。”
秀娥聽的糊裏糊塗,既然不讓搬,只好繼續幫思卿磨墨。
可是說起來容易,畫起來難,思卿驟然改變了執筆方式,不怎麼適應,一朵蘭花費了好幾張紙,始終不能滿意。
到最後,她無奈道:“還是給我搬一株蘭花來吧。”
懷安只得同意秀娥搬過來,她比對着畫,用了好些時間,總歸是完成,自己覺得還行。
懷安看着畫想說什麼,又打住了,抱着去交差。
思卿在後院忐忑等待賀先生的評價,托秀娥去問,那邊回復說先生要多看一下,她只好繼續等,等的如坐針氈。
明明是替人作畫,好與壞其實與她無關,但就是覺得緊張,也因着這樣的緊張,似乎打開了一條充滿着期待的路,日子過得沒有那般死寂。
懷安後來託人送了錢去給當街鬧事的那戶人家,可是第二天,錢被退了,聽說那人的兒子死了,一家硬着骨氣再不肯收錢。
這也是奇了,原認定了對方的目的是訛錢,如今卻一分都不肯要了,卻不知他們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當然,更讓懷安驚訝的是另一個問題。
他詫異着跑去問白西裝:“真的我就打那麼一下就死了,不……不會吧,一個年輕人有那麼不經打嗎?”
“要真是你打死的,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好好的在家裏獃著?”對方道:“醫院說了,人本身就有毛病。”
他鬆了口氣,懶得把錢往回拿,交給幾個朋友喝酒去了。
過了一天,他終於帶着評價來到後院,一進門就說,賀先生在考慮要不要教習他學其他類型。
思卿驚了:“先生是覺得我畫的太不成樣子?”
“不是,他說或許應該學習細筆畫,不過他表示畫的很好。”
細筆畫也是工筆,與寫意不同,寫意突出的是意境,而工筆是以線至形,突出的是細節。
思卿陡然放鬆。
聽眼前人笑道:“走,我帶你出去玩。”
“這算是獎勵?”她有種被當成孩童的錯覺,“不用我每畫一幅畫,你就帶我出去一次。”
對方支吾了片刻:“沒事,祖母那邊允了的。”
“啊?”
“真的。”懷安朝她招手,“走吧。”
這話的確是真的。
前日他帶思卿出門,摔傷胳膊這事兒老太太許是不知,但二人一併出門她是知曉的。
雖是兄妹,但也應該避嫌,何況又不是親的,老太太原本要質問幾句,然而當時何氏在她耳邊說:“懷安的朋友多,叫思卿認識認識也好,說不定……”
老太太明白她的意思,思卿的婚事讓她頭疼,懷安那些朋友大多是達官貴族的公子哥兒,要是有人注意到思卿,這個麻煩事就解決了。
她起初有些猶豫,何氏又道:“沒說一定從他們裏面找,只是留意一下,萬一遇到不錯的,那不是萬事大吉么?現在外面一些人家都讓孩子自由戀愛,父母都不管了的,我覺得這挺好的。”
老太太哼了一聲:“讓他們提前認識行,但婚事當然還得我們做主。”
“是這個理,但叫懷安帶着思卿出去見識見識沒壞處。”
老太太想不出別的辦法,就同意了,遂把懷安叫過去,跟他說了這個事兒。
懷安突然擔起了“媒婆”的責任,頓覺壓力倍增,然何氏添油加醋道因他壞了思卿的婚事,就得補救,他只好允諾。
懷安什麼都沒說,倒是有個姓梁的公子看上了思卿,主動讓他幫忙。
他一瞅那模樣,當即就給否了:“讓我四妹嫁你不是糟蹋了嗎?”
梁公子納悶:“是你四妹嫁,又不是你嫁,你問過她的意思了嗎?”
“兄長如父,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哪兒涼快哪兒獃著去,少打我妹的主意。”
梁公子就這樣不聲不響的被退出了,之後但凡對思卿有點想法的,懷安就開始對他們各種不滿意,覺得他們不是長得不行,就是人品不行,甚至一個吃飯吧唧嘴的動作都能讓他立馬否決掉。
他也慢慢覺得,自己這交的都是什麼朋友啊,怎麼沒一個看順眼的?
老太太那邊催的緊,他思來想去,旁敲側擊的問了思卿:“我那些朋友你有沒有覺得不錯的?”
思卿想了一下,道:“上次幫我們阻攔襲擊的穿白西裝的,他是什麼人?”
“你說程逸珩……他老子給恭親王做事,倒是有權有勢,但這小子花天酒地的,你……你不會看上他了吧?”
“你說什麼呢?”思卿急了,“什麼看上他,前段時間咱們不是一起去看畫么,我聽他說的頭頭是道,覺得他是個懂畫,也愛畫的人,才多問了一句。”
“哦。”懷安忽然輕鬆,“原來如此。”
她不解的望着他:“你幹嘛這麼緊張?”
他嘆口氣,要是告訴她,自己這些天帶她出來只為了完成任務,那不是“別有用心”嗎?
他沒能說出口,抬頭望見夕陽落在江口上,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光,幾艘扎着頂棚的小船漂在上面,裏面時不時傳來笑語。
他心念一動,看向思卿:“走,我帶你去划船。”
這次不帶任何目的,只陪她遊玩。
伸出手做邀請,思卿卻不敢接,低着頭從他面前走過去。
劃上小船,在餘暉中看一看這座城,輕風貼着湖面吹過來,她的心情大好,深深的吸了口氣。
她幫懷安畫了半個月的畫。
每每能見到被修改的線條,懷安說,賀先生起先見那副蘭花,描筆勾勒走的都是工筆畫的路子,本想改教他工筆畫,可惜被孟宏憲否決了,先生不能光明正大的教,便在修改上按照工筆給了些建議。
用賀先生的話說,寫意與工筆,真的畫出來了,哪有這麼明確的區分,好的畫師應是樣樣兼備,運用自如。
然而孟宏憲認為現在外面瓷畫都以寫意為主,還需順着需求,不輕易更改為好。術業有專攻,孟家做了幾代瓷繪,憑藉的是一脈相傳的專業,而不是海納百川的兼容。
賀先生不知畫不是懷安畫的,他將所有修改意見放在紙上,懷安就拿來給思卿看,思卿認真的接納並修改,時間長了,運筆手法的一些基本功已能熟練掌握,行筆勾勒之間的流暢與意蘊也漸漸提升。
她發現懷安胳膊已經好了,是在某幅需要提字的畫上,那字跡與懷安的筆跡如出一轍,在質問下,對方只得承認,是他寫的。
這傢伙的胳膊早就好了,為了能夠不畫畫,一直裝着呢。
她不再幫忙,懷安只好自己畫。
聽秀娥說,那邊賀先生看了二少爺的畫作,都糊塗了,直呼這孩子的畫風怎麼又變了,那麼現在應該如何教習才好呢?
賀先生頭疼着,懷安也頗為頭疼,老太太還在讓他幫忙留意思卿的婚事,這實在是為難,何況,他出門還有自己的事兒呀。
他有意的拖延着,一拖,就拖到了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