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潯城孟家今晚燈火通明,兩個女人伴着一眾僕從丫鬟們驚慌失措。

只因孟家唯一的男主人孟宏憲前幾天被西宮太后着人抓走了。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一個老老實實做瓷繪手藝的世家,竟會惹到了宮裏頭。

怪只怪,孟宏憲技藝太好,胚體上一手極致飄逸或妙趣橫生的水墨寫意,施上獨有的色釉,又有完善的柴窯精準燒制,做出的瓷器遠近聞名,甚至能運銷到國外。

可就因為名氣大到了國外,引來了今晚的禍端。

洋人來了,點名要孟家給他們做些瓷器,老佛爺便讓人把孟宏憲帶走。

其實孟家以前主要營生的只是瓷繪這一方面,也就是給瓷器畫上各式各樣的圖案,花紋,用的都是已經成型的胚體,前面拉胚制型他們不管,乃至後面燒制一開始也不用管,只管畫好後送出去。

但是他們用的釉需燒制的溫度很多窯廠總也搞不清楚,為了效果,他們只好自己燒,時間久了,這才一條瓷藝鏈都自己弄。

他們成名的是瓷繪,重中之重也是瓷繪,瓷器的繪畫,這個時候市場上最盛行的是青花與淺絳,風格都跟水墨畫類似,想做好瓷繪,就先要練那水墨丹青。

孟宏憲自小在“梅蘭竹菊花鳥魚蟲”中熏陶,老佛爺着人帶他走的時候說好了,宮裏有官窯,只讓他畫,指導上釉,燒制不用他管,他看着給的賞賜足夠再開一個窯,想來就是畫一幅畫也簡單,要不了多長時間,便同意了。

然而進了宮,就由不得他了。

倒不是還需要他做別的,只要跟燒瓷有關的,他哪一樣都會,但唯獨這一樣,這最擅長的一樣,他做不到。

老佛爺為了迎合洋人的喜好,叫他畫西洋畫。

西洋畫他聽說過,卻是不懂,老佛爺也不懂,宮裏有跟洋人接觸過的來告知,只需把毛筆改成炭筆,

把棕油煙做的墨錠改成亞麻油,少畫風景多畫人,就成了。

孟宏憲本想着這不就壞了國畫的境界了么,但在這種場合,也只能勉為其難照做了,才要動筆,眼見藍眼睛的洋人走過來,嘰里咕嚕說了一堆,經翻譯,原來對繪畫內容也有要求。

他們要畫一個不穿衣服的女人。

這回孟宏憲是真的惱了,這是對國畫的羞辱,還要做到瓷器上,那也羞辱了瓷藝,他是寧死也不肯做的。

老佛爺大抵是見慣了這種高風亮節的文人,對付他們自有一招。

他們不怕死,卻是怕家裏人遭殃的。

這個晚上,一小排官兵們湧入孟家,恰逢孟宏憲的夫人潘蘭芳今天產子,那孩子出生還不到一個時辰,正哇哇的大哭。

孟宏憲雖有一女,這個卻是他第一個兒子,用他來要挾孟宏憲,那是“百發百中”,官兵們循着哭聲到了潘蘭芳的院子,便要搶孩子。

一時間亂七八糟,外面越是亂,剛出生的孩子越是哭,潘蘭芳急的想捂住他的嘴,又怕悶壞了他,沒有辦法,到最後跟着孩子一起嚎啕痛哭。

緊要關頭,孟宏憲的親娘,孟老太太站了出來,手裏的拐杖往地一敲:“你們想要把孩子帶走,給你們就是,我那兒媳的屋子,豈是你們能進的?”

一眾大老爺們聽這話,只得停了腳,為首一戴着小緯帽的官兵道:“既然老夫人識大局,就請將孩子抱出,只要孟先生按照要求完成畫作,這孩子保證生龍活虎的還回來。”

孟老太太道:“等着。”

說罷轉身往裏走,走到潘蘭芳的房間前,停了須臾,卻忽的一轉,拐到側方,沿着游廊去了耳房,站在門外輕聲一咳,立時有人悄然來開了門。

那是伙房上的老劉,他只開了半大的門縫,懷抱着一個布包躡手躡腳的走出來,布包里也有一個剛出生的孩子,正睡的安靜。

老劉將孩子往前一遞,垂着頭道:“老太太,趁着我孩兒他娘睡了,這孩子您要抱走就趕緊吧,答應我還賭債的事兒……”

孟老太太抱起孩子,冷聲道:“只要別敗露了,你的賭債我不但幫你還,我還給你們兩口子回鄉養老錢。”

老劉連忙稱謝,老太太抱着孩子回到正房前,這裏已聽不到哭聲,想來自家孫子是哭累也睡了。

她望了望懷裏的孩子,略一思索,推開門,找了個綢緞包,換下棉布包。

潘蘭芳驚詫的看着她,小聲問:“這樣行嗎?”

“不行也得行,不能讓我親孫子去冒這個險,誰知道進了宮是死是活,你好好哄着我孫子,這會兒當兒,千萬別叫他發出聲響來。”

潘蘭芳連忙搗蒜般的點頭,把孩子緊緊的摟在懷裏。

孟老太太推門大步的朝官兵們走過去。

小緯帽接過孩子提在手裏,卻不想,那孩子被驚醒了,左右搖了幾下頭,突然大聲哭起來。

老劉家的媳婦是認得自己孩子哭聲的,這一聲哭叫讓她睡意全無,往身邊一摸落了空,立時心驚膽戰,循着聲音忙不迭的衝出來,及至望見人在官兵手上,魂都飛了,顧不上裹好衣服就要往前來。

還沒跑兩步,孟老太太察覺,一個眼神,那早有準備的家丁得令,於暗處眼疾手快抓住了她,捂着嘴將她拖到後院,她掙扎撕咬,家丁打死不鬆手。

這個時候鬆手,要死的不單單是這個孩子,將要是整個孟家了。

剛出生的孩子看不出模樣,自是不能以相貌論真假,官兵們也未曾想這個宅子裏這天會有兩個孩子出生,沒有生疑,帶着孩子離去,留下一地狼藉。

他們走遠了,老太太命人關緊門,這才讓放了老劉媳婦。

獲得自由的老劉媳婦爬起來就要追,但又如何能追的上,那一眾官兵早就不見影了,連往哪兒走都不知道。

她踉蹌了幾步折回,矗立着丟了一會兒魂,忽然,回頭往正房看了看,慢騰騰的走過來。

這時正房門口原本守着的兩個老媽子見屋裏孩子睡了,夫人又不大願意讓下人碰她孩子,是以他們擇了空,暫時各自去忙了手上的活,而這老劉媳婦日常出入夫人的房間送飯菜也是常事,遠遠的幾個家丁倒也不提防她,眼見着她緩緩的走進了房間。

正房裏,潘蘭芳正小心翼翼的哄着自家孩子,見她進來,張張口,不知說什麼,只投來一個歉意的目光。

來人見到她的孩子,卻再也無法剋制,一時間血朝上涌,突然紅了眼,上前便要搶奪。

潘蘭芳這才意識到不對,猝不及防的攥緊了包邊,身體被帶着跌落下床,手上卻還是沒攥住,孩子很快落到對方手裏,她急的大聲呼救。

不一會兒,孟老太太和幾個丫鬟老媽子闖了進來,一時間拉人的拉人,搶孩子的搶孩子。

老劉媳婦紅透着眼,死死抱住孩子就是不松,嘴唇咬出了血大聲嚷着:“你們害我的孩子,我不會讓你們好過的。”

說著伸手去掐孩子的脖子,老太太駭的魂飛魄散,顧不上形象,箭步上前去撕扯,幾個老媽子也連忙過去,拳打腳踢着用力掰她的手。

老劉媳婦是做慣活的,力氣大,好幾個人齊上,又怕弄傷孩子,愣是好一會兒才掰開她的手。

終於奪過孩子,老太太摟在懷裏,那孩子雙頰通紅,眼睛緊閉,半點聲響也沒有。

她顫顫巍巍的伸出兩根手指,湊到孩子的鼻底,只探了一下,腦袋轟然炸裂,忽然渾身失去了力氣,癱跪在地。

那邊還在拉扯撕打的幾個人同時住了手,發了愣。

潘蘭芳反應過來,抱過孩子,撕心裂肺竟是連哭都哭不出來。

大家都沉默了,唯有老劉媳婦帶着滿臉血跡,哈哈的笑:“報應,這就是報應……”

她從地上爬起來,往後院走着,喃喃的念叨着:“報應,報應……”

一個老媽子不放心的跟着過去,還沒走近,忽而聽到“噗通”一聲,前面的人眨眼就不見了,唯有旁邊一口水井咕咕嚕嚕冒了幾下泡。

老媽子臉色煞白,連滾帶爬回來稟報:“太太……老劉媳婦投井了。”

一屋子人亂了陣腳,請示着要不要去救人,而孟老太太還沉浸在親孫子夭折的傷痛里,哪裏顧得上她,只癱坐着不理會。

另一邊老劉已聽聞消息闖進院子,卻還是懵了:“我……孩子都給你們了,你們為啥……還要殺我媳婦……”

老太太這才抬起頭來,恨道:“她掐死了我的親孫子,死的活該!”

老劉一聽,血氣全都往頭上竄,不由分說要上去拚命。

老太太冷臉對家丁們發話:“狠狠的打,給我孫子報仇!”

家丁們得了吩咐,用足力氣,又加上老劉拚死的抵抗辱罵,他們打起來手上沒個輕重,不知打了多長時間,等到累時,才發現腳底下的人已經不動了。

眾人駭然,不由的默了聲,惶恐的看向老太太。

孟家宅子這個晚上,沒了三條命。

到了後半夜,老太太好不容易恢復了些精神,着人去後院把老劉媳婦的屍體撈上來,跟老劉一起用草席裹着,趁着天還沒亮,安排埋到城外的墳堆去了。

這兩人沒聽說家裏有什麼親戚,不見有人來問,下人不敢說閑話,這事兒就這樣稀里糊塗過去了。

孟宏憲還沒回來,孩子的喪葬亦不敢辦,整個家中佈滿了陰雲。

而孟家發生了這樣的大事,在宮裏的孟宏憲還不知曉。

他只道自己剛出生的孩子被帶進了宮,現下在老佛爺那兒,便是骨子裏有着氣節,卻也躲不過人之常情,最終硬着頭皮將洋人要求的畫給畫了出來。

再上釉,燒制,等成品出來,已經是十幾天後了,洋人很滿意,宮裏倒也說話算話,把孩子還給了他。

還孩子那天,出乎他意料的,是老佛爺親自抱過來的。

許是機緣,這孩子一進宮,就衝著老佛爺笑,老佛爺見他唇紅齒白,一眼喜歡上了,這些天沒虧待他,專門請了奶娘喂,還指派了兩人照顧,孩子被養的白白胖胖,更顯可愛,老佛爺簡直歡喜的不行。

她問孩子名諱,孟宏憲道這輩男子從安字,名還未取,老佛爺正巧把那孩子抱在懷裏,隨口賜了個名:懷安。

孟宏憲帶着孩子前腳回去,後腳老佛爺就派人來傳了懿旨,特封孟家長子孟懷安為雲騎尉掛職,正五品一等公,雖掛職,但俸祿照發,還由皇帝親賜孟家瓷繪“世德流芳”御印牌匾,並令他們民窯可抵官窯,給宮裏特供。

於是,因禍得福,孟家成了能唯一進宮的民間瓷繪之家,而孟懷安,更是唯一一個尚在襁褓就有封號的非世襲公爵。

孟宏憲知道,民間瓷繪大家多得是,他孟家能有此殊榮,只不過承了自己這孩子的一笑而已,這些榮譽,都是這個孩子帶來的,這孩子是上天派來造福孟家的。

而當他攜子回到家,望見那暗暗擺上的白燭白幔,卻傻眼了。

懿旨下達后,一家人騎虎難下,只得心照不宣,從此這個孩子,他就是孟懷安,他就是孟家的長子。

只是,孟宏憲從得知親子夭折,想及自己違心作畫,卻仍害了自己的孩子,竟再也拿不了筆。

好在即便他不再作畫,光靠以前那些畫作模板批量生產,也足夠擁有源源不斷的訂單,何況,他們還有宮裏頭那位罩着呢,只要隔三差五的把孟懷安抱過去,總能得到些賞賜。

時光荏苒,潘蘭芳後來又添一子,孟宏憲再娶了兩房姨太太,兩姨太太各有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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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城暮色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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