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時年少春衫薄(3)
後來她才想起來,這個味道,和她幼時伏在大哥身上去看廟會時聞到的一樣。
大哥身上也有這個味道。
乾淨,清爽,讓人沉迷。
她把整個錢袋子都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意外地在內側收口處瞧見兩個小字。
慧奴。
阿續驀然間手一松,錢袋子裏的錢散落,叮叮噹噹落了一地。
“慧奴。”
這個名字是他最後那一眼欲語還休的原因嗎?
竹柏繡的雋秀生動,或許是出自他妻子的手吧?一針一線都是愛意,最後在錢袋內側小小的留下乳名“慧奴”二字。
親昵又多情。
“慧奴”究竟是怎樣美好的女子,才配做他的妻子。這樣的東西給了一個倚翠園的人,他應該也是不願意的。
阿續苦澀一笑,默默跪在地上拾起碎銀,裝好放進箱底,藏了起來。
綠蘿端着一盆水進來,瞧她還跪在地上,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放下水盆過來扶她:“姑娘這是做什麼?快坐起來!”
阿續這才回過神來,慢慢坐在床邊。一面打量着院內滿地的落葉,一面聽綠蘿收拾屋子碎碎念道:“姑娘,劉老爺又給您送了許多東西來,說叫我下去拿呢!你說他圖什麼,都說了您歸小世子養着,他這麼做,不是擺明了叫小世子難堪嘛!”
“收着吧,鳳媽媽高興。”阿續滿不在乎,隨手拿起梳子一下一下的梳頭。
“這些年您給鳳媽媽掙了多少好東西,她不還是照打照罵,一個好臉色也沒有嘛!”綠蘿嘟囔幾句。
“掙的多,還是有一點用的,起碼護的了你,不然你想接客?”阿續輕輕一笑。
綠蘿立馬咋舌:“才不要。我這輩子啊就守着姑娘,姑娘去哪裏我就去哪裏,等小世子給姑娘贖了身,我就去寧王府伺候姑娘去。”
阿續沒有接話,抬手慢慢的把梳子裏掉落的長發揪出來揉成團丟到窗外去。她微微側着臉,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如雲長發垂在肩上,說不出的溫柔恬靜。綠蘿一時看呆了,連高謙玉進門都沒有發現。
“小世子你來了。”阿續注意到了門口的動靜,連忙放下梳子,站起來拿着小掃帚幫他掃去披風上的灰塵落葉:“您喝什麼茶?”
“大紅袍。”高謙玉坐床邊,把玩着她才用過的梳子,慵慵懶懶靠在被子上,問道:“劉老頭又給你送東西了?”
她匐在他腳邊幫他脫了鞋子,移上床,蓋了薄薄的毯子,才淺淺一笑道:“嗯,不過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鳳媽媽喜歡,我只是擔個名罷了,一件也留不下。”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綠蘿拿來溫熱的帕子,阿續接過親自幫他一點一點的擦手。
高謙玉的手形極好看,十指修長,骨骼分明。握在手裏一根一根擦過指頭的時候,阿續還怕弄疼他。
像他這樣的富家公子哥從沒有做過粗活,從小錦衣玉食養大,指甲被小丫鬟修的飽滿圓滑,挑不出一點錯處來。這雙手除了能握個筆杆子,阿續想不出來還能握什麼。
綠蘿端着護手膏過來,阿續用小拇指挑了豌豆大一塊,在手心裏捂熱搓開后,仔細地抹在他手上。
高謙玉很享受這樣細緻的服侍,他半眯着眼,一隻手被塗抹,另一隻手就輕輕拍打床框,似乎在心裏唱着什麼戲,也不知是哪一出。
阿續盯着他發了片刻呆,綠蘿又端着泡好的大紅袍過來了。
“小世子,您的大紅袍。”阿續柔聲細語的提醒他。
高謙玉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打着拍子的手停頓一下,微微開口道:“拿勺子去。”
綠蘿愣了一下,看向阿續。阿續輕輕點頭道:“快去吧,拿個小一點的勺子。”
人人都道,倚翠園的姑娘最會服侍男人,倚翠園來的爺也是最會享受的。眼前這位爺,算是享受界的翹楚了,綠蘿敢拍着胸脯保證,皇帝都未必有他會作樂,連喝茶都懶得伸手,單要人拿勺子喂。
此時阿續坐在床頭,高謙玉枕在她大腿上,他依舊是閉着眼睛,手裏不緊不慢的打拍子,只有溫熱的勺子碰到嘴邊時,才懶懶地張嘴。可沒喝幾口,他又嫌茶水淌進脖子裏濕了領子,單想這樣睡着。
阿續把干帕子別在他領子裏,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拍打他,任憑他這樣睡。綠蘿掩好門窗悄悄退了出去。
廊下畫眉鳥嘰嘰啾啾,隔着一層紗窗傳了進來,朦朧而不清晰。天外流雲變化,時陰時晴,整個屋內光影也跟着變,一會明亮,一會黯淡。
阿續靠着床柱子也慢慢開始打瞌睡,沒想到倚翠園秋日的午後,也能這樣安靜。只是偶爾,還能聽到隔壁姑娘們拌一兩句嘴,或是園子裏有人潑洗頭水的聲音。
晚上高謙玉留在倚翠園吃飯。一桌子精緻的小菜,全是他平時愛吃的。
綠蘿在一旁一邊服侍一邊問道:“世子爺什麼時候給我們姑娘贖身?我剛才出去,聽見鳳媽媽又說了,劉老爺要給我們姑娘贖身的心思可大了!”
“劉老爺都四十二了,阿續你肯?”高謙玉笑問。
阿續只笑不回答,低頭幫他布菜。
“劉老爺雖然四十二了,不過家裏頭正房太太前年沒了,姑娘去了,也沒有大太太壓着。”綠蘿分辯道:“主要是姑娘大了,倚翠園養不住了。”
“我給你們的錢少了?怎麼養不住?”高謙玉顧左右而言他:“缺你吃還是缺你喝了?”
“沒有。”綠蘿努嘴。他給五十兩鳳媽媽偷偷扣三十兩,平日裏花錢的地方多,她們日子過得緊湊,剛餓不死罷了。
“那我在你們身上花的錢還少?”他又笑問道:“一個月要五六百兩,就是家裏的正房太太一個月都拿不了這麼多月錢!”
“世子爺這話說的,正房太太是正房太太的事兒!我們姑娘不打牌不吃酒,也沒有欠過帳讓您還,更沒問您要過傢具頭面衣裳,能花多少錢?放眼望去整個倚翠園,哪個爺不誇我們姑娘最懂事?”綠蘿道:“您得給個准信,鳳媽媽把我們姑娘留給您了,您可不能耽誤了我們姑娘!”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爺待你們好的一個都記不住,就記得挑刺!”他放下筷子,嘆一口氣,軟怏怏道:“不吃了!”
綠蘿還要再說什麼,阿續連忙示意她閉嘴。
她一面賠笑,一面去給他擦嘴:“再吃幾口吧!她小孩心性,莫理她!”
高謙玉側頭躲過她伸過來的手,賭氣道:“小孩心性?不就是你縱的?爺在這裏吃個飯都要吃排頭,不吃了!”
“綠蘿,還不快給小世子認錯?”阿續做個和事佬:“奴也替她認錯,奴知道錯了。”
高謙玉這才扭頭看她,瞧她一雙眸子裏全是漫不經心的妥協,無所謂的退讓,以及難以捕捉的狡黠。
她不知道,她從來不知道她錯在哪裏。
這雙眸子裏從來沒有過他;她的嘴裏說出來的話恭順動聽,但對着他從沒有一句是真的;她看起來溫和軟弱,對你千般好萬般好,可心腸比誰都硬,誰都進不去。她真真實實的坐在你旁邊,陪你吃飯說笑,可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里,全都是假的。
你拿十顆真心,也換不來她一句真話。有的時候高謙玉恨不得直接按着她,撕碎她,掏出她的心來瞧一瞧究竟是紅是黑。
他就要她的心。她的身子他隨時可以得到,唯有這一顆心難得。
他就不給她贖身,偏要晾着她,等她什麼時候捧着自己的心哭着跪着求他、說愛他、離不開他的時候,他再帶她回家!
對於阿續,高謙玉勢在必得。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全身心愛上他。
阿續被他陰鷙的眼神盯得有些發毛,這種像盯獵物一樣的眼神讓她有些惶恐:“小世子?”
高謙玉垂下眼眸,掩住情緒,緩緩笑了笑:“知道錯了就好,下不為例。”他慢條斯理地夾起一片竹筍,送到她嘴邊,語氣輕柔哄道:“來,張嘴。”
這位小爺想一出是一出,阿續心中頗為無奈,但是依舊順從地吃了。只是猝不及防的,他便把筷子輕輕伸到她嘴裏,柔柔的旋轉,筷子抵着牙齒和舌尖,輕輕的刮過,癢的撓心。然後他又若無其事的抽出筷子,眉眼含笑:“好吃嗎?”
阿續被他冷不丁挑逗着,一口竹筍卡在喉嚨里,咳嗽半天也沒緩過勁兒來。高謙玉倒是哈哈大笑起來,拍着後背幫她順氣,又吩咐綠蘿倒茶去。
吃過晚飯他就匆匆走了。
綠蘿還是咽不下吃飯時那口氣,不停的念叨道:“姑娘也該和世子爺提提贖身的事情了!今年過了年就十七了!再這麼拖着,誰能撿到便宜不成?今天他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嘛,還嫌給我們花的錢多?他嫌花錢怎麼不在家裏喝茶?他下次來,我還問他!”
“不必問了”阿續慢慢洗乾淨手,無奈一笑道:“他是不會給我贖身的,日後,你也不許再問了。”
“姑娘!”綠蘿着急一跺腳,只能恨恨的擦桌子。
阿續已經躺在床上面朝里睡下,不再說話。
一年多了,他都保持着清醒,從沒有沾染過一星半點,不就是為了能隨時抽身么?
日子得過且過,過一日算一日罷了。像她這種一腳踩在地獄裏的人,還有什麼盼頭?
死後爛草席一裹丟出去是應該,有一口薄薄的棺材是福分。再奢求別的,老天爺會看不下去的。
能給他倒過一杯茶,再倒過一杯酒,有一個他用過的物件,已經用盡了這輩子所有的緣分。
僅此而已。
只是她沒有想到,自己遠比想像中的要幸運的多。
在這之後沒幾天,某一天午後她才睡醒,鳳媽媽突然敲她的門,帶着一臉討好的笑意:“我的小姑奶奶!快快起來梳妝,蔣二爺和他朋友在茶房等着呢!指名要你去!”
和他朋友?
不就是蕭明庭嗎?
她一下子坐起身來,強行壓抑着內心的喜悅,故作淡定地問道:“媽媽,他們人多嗎?”
“就兩個人。”鳳媽媽提起這個有些頭疼:“那個人太難伺候了些!夜萍、秋華、紅梅都去了一次,凳子還沒坐熱,就被攆出來了!愁的媽媽我呀,真不知道該怎麼伺候這二位爺了,蔣二爺就說叫你過去試試……”
鳳媽媽還在說什麼,她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
此時她正對着鏡子,細心地畫眉點翠,塗抹脂粉。來倚翠園這麼久了,這還是她頭一次這麼熱忱地裝扮自己。
阿續滿心歡喜,彷彿胸口下藏了一隻振翅欲飛的蝶,隨時都要飛出去,停留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