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替嫡(四)
這天一大早,趙崢就把上次那個手執摺扇的男子喚到書房議事。他叫常非,是趙崢座下的幕僚。
“南楚和西羌的兵馬已經開始集結了,而朝廷的軍隊還停在豫州。”常非立在桌前向趙崢彙報着最新的戰況,他看着一臉愁色的趙崢,頓了頓,提醒了一句。
“王爺該早日決斷送哪一位進京了。”
趙崢眉頭緊鎖,看着手裏的信道:“關昌侯聽聞王妃流產,派人來信慰問。信末加了一句,望王妃母女此後安康。”趙崢倒是並不驚訝關昌侯的消息如此快,而是為這信中略帶警告的字句發愁。關昌侯坐鎮雍州,位於趙家屬地的大後方,當初迎娶楚萱多半就是因為安南王府戰事頻繁,需要一位盟友能在戰時幫襯着王府。
常非跟隨趙崢多年,自然也知曉王府與關昌侯的關係。他垂眼思量一番,心生一計,對趙崢道:“王爺,屬下有一個辦法,只是比較冒險。”
趙崢一甩袖子,“但說無妨。”
常非道:“大少爺是您唯一的子嗣,不可去,而大小姐是您和王妃唯一的女兒,也不能去。那麼還有二小姐呢。”
趙崢皺眉。“可晴若是庶出……”
“庶出也可變嫡出。”常非上前一步,道:“王爺可以讓王妃認下二小姐。待入了族譜后,二小姐便是嫡出了。而後,便可送二小姐進京。這已經記在族譜上的嫡系身份,就是皇室那頭也不會說什麼。”
趙崢挑了挑眉,有些猶豫。這個辦法確實有些冒險,先不說安南王百餘年來未有將庶女更變為嫡女的先例,皇室那邊也未必看不出來他此舉的用意。
不過……
趙崢看了一眼手邊的戰事圖。
不過,此戰南楚西羌聯兵,必是一場耗時耗力的大戰,皇室不可能真的押兵不援。常非說得對,只要是安南王府承認的嫡系,皇室也不能說什麼。送一個無足輕重的“嫡女”進宮,現下看來是,是於安南王府最好的辦法。
送趙晴若進宮此舉與趙崢來說是一個小小的賭。賭皇室對南域一戰的重視。
“周管家,去,請宗廟的人來。”
王府另一邊,那處安靜的院落里。
趙晴若卧在床上,神色哀傷。婢女送來的早飯並未動過,早已涼了放在一邊。
今天是林侍妾自盡后的第二天。趙晴若求乳娘去打聽過,乳娘回來說,林侍妾的屍身被趙崢派人扔在了亂葬崗。
晴若其實一直都知道,知道自己阿娘的狠辣癲狂,她也明白,明白阿娘害了一條小生命,是死有餘辜。可那畢竟,是她的阿娘。即使林侍妾從前對她動輒打罵,對她漠不關心,但是那是小晴若在世界上最親的人啊。
可如今,她是個沒娘的孩子了。
趙晴若還沉在悲傷中,卻聽屋外起了騷動。
門被人踹了開來,乳娘跌在地上,身後是由丫鬟護着進來的趙晴薇。
“大小姐,二小姐身子還尚需安養……”
趙晴薇抬手示意身邊的丫鬟架開乳娘,朝床榻上的趙晴若走來。
“她需要安養?我母妃也還躺在床上呢?她幫那個林侍妾做了那麼下作的事情,怎麼還有臉躺在床上安養?”
趙晴薇一邊說著一邊掀開趙晴若的被褥,把她拽下床。“你應該去給我母妃磕頭賠罪!”
趙晴若被拽下了床,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掙扎着。她含着淚不停地道歉,卻沒有解釋。
她能解釋什麼呢?當初也確實是她問了那一句“母妃要嘗一嘗嗎?”。
趙晴薇和趙晴若正在拉扯,突然一隻手拉開了趙晴薇,把她推了個踉蹌。
“趙晴薇你發什麼瘋?!”趙辰剛結束晨時的訓練就過來看晴若,正好看見了這一幕。他扶起趙晴若,把她護在身後,轉頭對趙晴薇斥道。
婢女們趕緊上前扶好趙晴薇。趙晴薇仰頭瞪着比她高出許多的趙辰,道:“她害死了我弟弟,害得我母妃現在還在床上。我讓她去我母妃床前磕頭認錯怎麼了?”
趙辰從小就和這個被養得嬌縱自傲的嫡妹不對付,他不顧身後一直扯着他袖子的晴若,對趙晴薇喝道:“阿若沒做錯什麼!我不會讓阿若跟你走的。你要是想帶走她,就先越過我。”
“趙辰你敢?!”趙晴薇聽了這話怒氣上涌,剛要讓身後的婢女拉開趙辰,就聽身後周管家進了屋。
“大小姐。大少爺。”
周管家邁進屋內,給二人行了禮。他一看這局面,也猜到了幾分發生了什麼事。他走到趙晴薇身前福了福身子,轉身對趙辰護在身後的晴若道:“王妃有話,二小姐晴若聰慧敏善,王妃感其幼年失孤,特收於膝下,記為嫡脈,名入族譜。”
此話一出,倒令在場的人都是一驚。
趙晴薇更是驚愕得喊了一句:“什麼?!”
……
主院卧房內,趙晴薇氣呼呼地從晴若院子裏回來,嘟着嘴坐在床邊問楚萱。
“我不明白,那趙晴若害了您,您為什麼要收養她?”
楚萱面容還有些蒼白,眉間帶着郁色,卻是舒展着眉頭。她抬手給趙晴薇整理額前的碎發,勸道:“薇兒不必生氣。父王和母妃給她這個嫡女身份,是讓她去替你受罪。”
“我有什麼罪要讓她替?”趙晴薇聽不明白楚萱的話。她只覺得趙晴若害了她的娘親和弟弟,不僅沒有受罰,還有了和自己一樣的身份,心中滿是憤憤不平。
“這你以後會明白,你只要知道,讓她成為嫡女,只是方便送她走而已。”
“去哪?”
楚萱看着自己可愛的女兒,笑得溫柔,心中失子的傷痛被此刻的興奮疏散了幾分。
“送她去京城。她這一走,便是走得遠遠的了。”她這一走,就不一定能回來了。
這一頭,趙辰也為了立嫡之事來問趙崢。雖然立嫡于晴若是一件好事,讓她不再是庶出的身份,可他總覺得不對勁兒。出了林侍妾這件事,趙崢沒有遷怒阿若就很好了,怎麼會突然提了她為嫡女呢?更何況安南王府無此先例。
“這件事你不必多問。”趙崢於桌后處理這公務,頭也沒抬便一句話扔了過來。
“可是……”
趙崢打斷了趙辰的追問,道:“如今新兵登記已經要結束了,你不是想去戰場嗎?明天就收拾收拾去魏副將的營下報到吧。”
趙崢在府里一向說一不二,趙辰知道自己也問不出什麼了,只好應了一句是便退下。
趙崢抬起眼看着趙辰離去的背影,嘆了口氣。趙辰是他唯一的兒子,就算他和他從來不對脾氣,他也還是看重他的。自一次從軍,他也選擇把趙辰放在了自己器重的副將身邊。
明天就要把晴若送走了,這小子向來親近這個妹妹,早點讓他去軍營也免得出什麼事。
夜晚,月色淺淺,燭光暖暖。
安靜的院落屋內,趙辰正在和趙晴若話別。
“我做好了這個紅繩結,給哥哥帶到戰場上吧。”晴若把一個紅繩結遞給趙辰。那繩結的手法並不精妙,但卻編得細緻。
趙辰接過繩結,放入衣內收好,對晴若說道:“哥哥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你在府里要好好的。雖然不知道緣由,但你現在已經是嫡女了,有這個身份也好歹有了幾分保障。“
“阿若……要好好照顧自己啊。”趙辰說著說著,眼眶微紅。
小晴若此時眼裏也含了淚,她伸出手握住趙辰的手,揚起一個微笑道:“哥哥放心。阿若會好好照顧自己的。阿若會好好在府中,等哥哥回來!”
“嗯。”
兄妹二人握着手,又道了幾句珍重。在這惜別溫馨之時,趙辰和趙晴若都默契地沒有提起林侍妾。也許這個人在他們心中都是一道令人慚諱的傷痕,不提,不傷,卻不能忘。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雨。夜雨微寒,風輕吹,葉飄落,月被陰雲遮住,雨中的夜鶯啼出了幾分哀意。
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是個晴天。
……
曉色亮起,晨雨微茫。
趙辰出發去了兵營。趙晴若送他出府後,剛回到自己的院子裏,便見一群人已經等在了屋內。
為首的一個中年婦人見趙晴若回來后,行禮道:“馬車和行李已經準備好了。晴若小姐這就跟奴婢走吧。”
婦人話音剛落,她身後的婢女就上前準備牽着晴若往門外去。趙晴若掙脫了那些來拉她的手,問道:“你是誰?你要帶我去哪?乳娘呢?別拉我……”
那婦人冷眼看着婢女們去抓晴若,回道:“京里來了旨意,太后體恤王爺出戰在即,家眷留守,特召一位王爺膝下子女入京。王爺感太后恩德,領旨,送晴若小姐入宮伴駕。”
入京?伴駕?
趙晴若被婢女們拽着,一臉的失措與不可置信。“我、我要見父王!”
為首的婦人沒有理會趙晴若的請求,只說了句路程迢迢,要快些啟程,便讓婢女架起趙晴若出了院子。
雨淅淅瀝瀝落在屋檐院瓦、木階石磚上,給花木正盛的王府蒙上了一層凄澀的薄紗。一隊去往京城的車馬從王府正門啟程,清脆的雨聲掩住了微弱的泣聲。
兵營處,趙崢站在高台上,看着整理軍備的士兵。突然,他眼皮顫了顫,抬頭,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目光深長。
……
營中,趙辰正在整理自己的東西。一旁,一個剛到的小兵正和同伴說著話。
“我表兄這次隨行送京的隊伍還挺大。走的也急,這一大早就出發了。”
“那可不,怎麼也是依了太后的旨,要送人去宮裏頭的,可不能丟了王府的顏面。”
趙辰拿衣服的手一頓,轉頭問道:“是誰要去宮裏?”
小兵抖着身上的雨水,隨口回道:“好像是王爺的大女兒、還是二女兒來着……是那個晴若小姐……”
聽到晴若的名字,趙辰一怔,腦海里原本想不通的一些東西此時都連在了一起。
什麼立嫡、什麼讓他今早就來報到……
趙辰扔下手中的衣服一頭扎進了雨幕中。
“哎哎!趙辰少爺……我的馬!”
……
雨,下了一個白天,到了晚時也不見完。
趙辰垂着頭,渾身濕淋淋地回到了軍營,身後跟着幾個穿甲的士兵。他在去京的大道上追了十多里地,卻還是沒趕上趙晴若的車馬。
常非依着趙崢的命令等在營前,看見趙崢回來后鬆了一口氣。
看着那少年帶着怒意和怨憎的臉,常非勸了一句:“大少爺該知道,王爺這麼做,也是為了保全王府和大少爺。”
趙辰拿好自己的衣物,走出了原來自己歸屬的大營,走向邊上一個普通的新兵營。
雨中,他手裏攥着那個紅繩結,冷冷地回了一句。
“所以,便捨棄了阿若。”
遠方的天空響起幾聲驚雷,雨聲漸大,雨如珠落,不久前那一聲少年對女孩說的守護,被冰冷的雨水帶走,消逝。
王府以北的大道上,小小的晴若一身華服,蜷縮在馬車角落。
王府已經在身後,越來越遠。路的前方是暗下來的天色,看不清盡頭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