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善良聖母
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女人走進來,一開門就撲了田思代個滿懷。她的眼睛猶如盈盈一汪水,急切地看着田思代,看上看下,對上她的臉,用力一揉:“思思,你怎麼樣?腿好點了嗎?”
說真的,田思代其實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這個女人。
在外人眼裏,她可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好母親,她帶着田思代過上了新的生活,給予田思代最好的條件,平日裏也經常噓寒問暖。但其中的一言難盡,只有她知道。
她得做好準備,斟酌如何應付女人接下來的各種轉變,以及應付她各種奇怪的猜想。
說著,女人就掀開田思代的被子,伸出手想要進儀器摸一摸田思代的雙腿。
“媽媽!”田思代大驚,臉色一變。她打了一下女人的手,“這個不能碰!”
女人的手上很快就出現了一道明顯無比的紅痕,觸目驚心。她顯然是吃痛,另一隻手摸上它,委屈巴巴地看着田思代。田思代看她這個動作,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她發誓她沒有用力,真的。
“對不起……”眼淚簌簌地掉下來,田思代聲音哽咽,“媽媽,我腳疼……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話不說完,田思代的眼眶更紅了,宛如一隻受盡委屈的兔子。
女人的表情也心疼的緊,她握住田思代的手,緩緩地說:“思思,媽媽知道你疼。”
“我聽別人說,你這次是意外摔下來的,這麼就這麼不小心呢?要是讓身邊的人擔心該怎麼辦?”
田思代低頭:“媽媽……對不起,我以後會注意的。”
“注意就好,注意就好。”女人的身上散發出母性的光輝,極盡溫柔。
忽然她話鋒一轉:“思思,現在你來和媽媽解釋清楚,為什麼前幾天你會進警察局?為什麼你同學的屍體上有你的手印?”
鐺鐺,猶如驚雷。
雖然已經心裏有了底,但是不可忽視的心虛還是讓田思代為之一震。
田思代詫異地看着她,極力做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媽媽,你、你怎麼知道的?”
“思思,你不要以為能夠瞞得過我。”
“要不是今天下午真言偵探忽然來家裏了,媽媽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回事!”
真言偵探?他到底在幹什麼?
“你這個死孩子,怎麼什麼都不肯說?”女人直視田思代的眼睛,目光盈盈欲泣,是未曾沾染過世俗的純潔無暇。
田思代有一剎那的錯覺,恍惚中她被看穿了一切。她的母親看穿了她惡劣的本性。
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田思代用極其惹人憐愛的語氣把遇到的事情複述了一遍,掐頭去尾添油加醋,最後變成的版本僅是她三番五次受到莫名其妙受到牽連、並且隱隱有人在針對她而已。
當然,跳樓、在大馬路上被掐住脖子這些馬賽克血腥情節全都被田思代省略或改掉了。
“你是覺得別人在陷害你?有什麼人會陷害你?會有這麼壞的人嗎?”
“你如果真的清白,怎麼就可能會無緣無故就扯上這些事?”
雖然女人的質疑對於旁觀者來說還算得上合情合理,但是作為她的母親,田思代真的難以理解,為何女人要說出這樣的話來,好似一切都是她的錯一般。
“媽媽,我不知道。”田思代已經開始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都針對我?”
“思思,一味地責怪別人,不如多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這個世界上沒有壞人,也許是你哪裏做的不對才會招惹了這些事情。”
對啊,是她不對。田思代想。
如果不是過於懦弱,也不會在無休無止的冷暴力、欺凌中忍氣吞聲;如果不是只敢在心裏報復,田思代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骨節分明,也不會就這樣輕而易舉地了結了三條人命。
女人一下一下撫摸田思代的頭髮,聲音極盡溫柔:“實話說,媽媽不是針對你,也不是懷疑你。”
女人把田思代耳邊的頭髮輕輕地捋到耳後,慢慢地說:“媽媽只是太了解你了……我對你很失望,乖一點好嗎?”
“所以,媽媽就不相信我嗎?”即便料想到了母親的反應,田思代還是難以理解地看着她。
“想讓媽媽相信你的話,那你就搬回來住。如果真的有誰在搞鬼,那你搬回來住就不會有這麼多事情了。”
搬回去住?
不可能的。
田思代只在那個家裏住了幾個月,好不容易硬着頭皮和女人爭執了一番便獨自出來住了,現在她一個人住在平民區的高檔公寓裏。
如果搬回去的話,那接下來的生活不敢想像。
和女人近距離的接觸的話,只會產生無休無止的爭吵。
不知道該不該誇她的母親心思細膩,總是能捕捉到她異樣的情緒。但每每捕捉到后,她也只會像現在這樣,一股腦兒地把過錯推給田思代。
被划傷了手,那只是她不小心,是她的錯。
被病痛纏身了,也是她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小心大意了,是她的錯。
被平民身份的傭人不敬對待,那也是她不夠平易近人,是她的錯。
善良的女人在遇到麻煩時只會反省自己,並且把這一套觀念強行加在自己女兒身上,卻忘了每個矛盾從來都不是只靠一方的力量就能產生。
況且,一次兩次的爭吵還好,多次的爭吵只會讓女人變得不快樂;如果讓女人不快樂了——田思代打了個冷戰,她面對的將會是來自那個人的憤怒。
在學校的日子熬的已經很難很難,她不想回家后再備受煎熬。
田思代笑容僵硬,她擺出嚴肅的神情:“媽媽,我已經習慣住在公寓了,不想搬回去。”
“你看看你這丫頭,還說自己沒問題,如果不是心虛的話哪裏會一直不肯搬回來?”
她的母親,往往能用自以為是的了解和邏輯,把她貶的啞口無言。
但是女人仍然喋喋不休,她把以往撞見田思代所做之事一點一點數落開來。
“思思你從小成績就很好,但每次考試考砸了就要找借口,一下身體不舒服一下沒睡好,從來都沒有想過是自己不夠努力。”
“你八歲的時候,因為樓上的小男孩打壞了你的杯子,你就要把別人揍上一頓。你也從來沒有想過,明明是自己沒有保管好,還要怪到別人身上去。”
田思代在被子裏悶悶出聲:“那是你買給我的。”
“我知道。”女人的像是受到了某種觸動,有感而發:“但他也是無意的,打人就是不對。”
“人之初,性本善。思思,你的本性比常人要壞一點。”
“不能管束別人,只能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這些話看起來不着邊際,但在女人心目中卻是真理。田思代知道,這是在列舉她的“罪證”,好讓那份大義的善良被襯托得心安理得。
田思代成功地沒有讓她的父親克林伯爵失望,這兩年她一直隱藏得完美。她的委屈、她的傷痛被硬生生擋在了這個女人面前,從而塑造出被大家完美接納,無憂無慮的形象。即便有幾處不對勁的地方,都被眾人打了掩護成功瞞天過海。
“我知道了。媽媽,對不起,我以後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田思代放棄了掙扎。
看見她服軟了,女人也不好再說些什麼。她一下一下摸着田思代的頭髮,眼神極盡單純的愛意:“這才是媽媽的乖女兒。思思,媽媽愛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
沒有人能夠理解這種認定非黑即白的心態,這個世界上的人本來就全是瘋子。
田思代不僅無法理解母親的想法,也驚懼於自己的處變不驚,明明草芥了三條人命,也許還要搭上一條無辜人。但她居然還心安理得的在此推脫對峙。她摸摸胸膛,審視自己,沒有看到懺悔的模樣,空蕩蕩一片,酣暢淋漓也只存在於最初的那一霎。
事實上她的母親說的沒錯,這三條人命確實要算在她的頭上。
謊言從她的嘴裏說出來,連自己都被堂而皇之地騙過去了。“那只是我的想法,我沒有付出行動。”這樣自欺欺人的搪塞,她害怕以後會不自覺地抱有如此借口,甚至不再將它視為借口。
雖然田思代這麼想着,但是女人的情緒轉變得很快。
“來說點開心的吧——你知道嗎?真言偵探今天還誇了你呢,能居然被他誇獎,我們思思可真棒。”
“你哥哥呀,他那羨慕的小眼神藏都藏不住……”
夕陽漸晚,窗外大門口佇立着的身影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