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墜落星光之海

三、墜落星光之海

女人身亡的第二天。田思代像往常一樣來到了學校。

在事發的第一時間,學校就對當時的在場學生進行了最全面的心理疏導。馬路上的血跡已經被洗刷乾淨,了無痕迹,沒有人駐足和觀望。田思代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她看到昨天圍觀的幾個人有說有笑。

根本不需要什麼疏導。

沒有人為一個生命的逝去感到悲憫,即使看到了最血腥的場面,大家也只是在開頭被視覺上的不適所衝擊,接着便如同風卷殘燭,連對死亡的敬畏都沒有留下。

田思代把卡放到感應器上,踏進了門。

有着最普通樣式的教學樓,卻是低調大氣的建築風格,園林密佈。看起來這是普通的貴族高中,她也只是普通的一名女高中生。

投到她身上焦灼的視線越來越多,田思代不為所動。慢慢的,她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人聲沸騰,田思代被擠在中間,一下一下感受着四面八方的推搡。她的腳被重重地踩了一下,有些吃痛;背上被踢了一腳,力度打到那道狹長的疤上;接着有隻手附上她的腰,漸漸向下摸去。

田思代咬了牙,便狠狠拔下那隻手。

緊接着不知是誰狠狠踹了她一下,她趔趄幾步,前面的人群倏地自動散開,像是留給她充足的倒地空間。

但沒有如他們所願,田思代很快就穩住了身體,亦沒有和以往一樣抬起頭惡狠狠地盯着她們。她仍舊低着頭,卑微極了,沒有人看得清楚她的表情。

每一片玻璃都乾淨。

折射出來的是暗無天日的光明,如同每一個受到欺凌的弱者,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沒有可以依仗的事物,便會跌落至用利刃劃開的層層鐵瓮的底部。田思代可以在貴族和平民橫亘的那道溝前狐假虎威,憑藉著貴族名號招搖;在真正的貴族面前,她卻轉而從風頭無二的貴族女孩變為過市的小丑,旁邊有別人的家犬昂首走過。

間接或者直接因為她,已經死了兩個人。第一個是平日裏欺負她的那位大小姐,要說家裏掌權人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她卻是正統的女兒,剛好可以駕凌在田思代名不正言不順的外來女頭上;第二位則是那天的紅衣女人。

不會有人來拯救她。

自生自滅的活法,這層身份也僅是維護她的名聲以保持家族清譽,無論如何都不會給別人真正定她罪的機會而已。以及,逃脫不掉、擺脫不開的桎梏。過往的貧窮和低賤,因為灰姑娘和王子的愛情,她有幸擺脫那些,轉而溺死在高高在上的泥潭裏。

“思思,你是我的希望。”美麗的女人撫住她的臉,與她對視。

“去吧,不要讓他失望。”轉身將她丟下,自以為是的自視貴族,以為有了愛情就擁有了一切。

用力抓住一切機會的女人,沒有精力在乎她這個女兒受到的無關痛癢的傷害。

田思代撒腿往前跑,努力離身後那群人更遠一點。她成功地沒有讓她的父親克林伯爵失望,這兩年她一直隱藏得完美。

她現在最想知道的是,為什麼這兩人的死都與她扯上了關係,為什麼紅衣女人死前的表現如此怪異。這背後是否有人在暗箱操縱着一切?

看到倒在教室外的課桌,早已見怪不怪的田思代只是把它扶了起來,試圖把這個重物搬進去。她只挪動了半步,剛剛還敞開的後門便被用力關上了。

她平時的位置在教室最後面的角落,若要把桌子搬回原位看這架勢是不可能的。只能和往常一樣,重複了千百次的動作,連手腳抬起的幅度都分毫不差。把桌子靠牆,擦拭乾凈桌面和椅子,安分地坐在上面等待上課鈴。

其實她剛上高中的時候,第一想法是貴族居然還要上學。

走廊上來往的人很多,興許是失了興趣,又或者是看膩了田思代這副凄慘的樣子,倒是沒有人再觀猴一樣圍觀她,這是她的幸運。

穿着校服的,整齊得沒有一點褶皺的,這樣乾淨的少年在田思代桌前停了下來。

感受到近在咫尺的視線,打着手機的田思代抬頭,看到了嚴肅的一張臉。

“哥哥。”少女訥訥地喊了一聲,不自覺地縮了脖子。少年不為所動。

倒是田思代的表情愈發緊張起來,手指緩緩伸向鼻子,開始用力扣上面的肉。

田思代這個反應可謂是粗俗無比。果不其然,克林也舟的眉毛狠狠地皺了起來,高傲的鼻樑挺着。陽光自東面來,給他金色的頭髮打上了層光輝,金絲框的眼鏡熠熠,有半邊臉陷在陰影里。

“活該。”冰冷的二字,是對田思代一聲哥哥的回敬。克林也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恰好遇到要去教室上課的老師,兩人互相招呼表示尊敬。

雖然明面上還沒有正式敲定,但是作為克林伯爵最出色的兒子,克林也舟的繼承人身份已經是鐵板釘釘上的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眾人的默契和他自己的幾分出色,將這位天驕之子推上了風雲人物的寶座。

繼承爵位的人只能有一個,失敗的競爭者最後都會淪為廢子。

田思代盯着他的背影,左手托腮,右手轉着筆,怔怔出神。

這節課上的是歷史。

田思代站在課桌上,踮起腳尖才能較為清楚地看到教室電子屏上顯示的內容。講的人在認真講,聽的人都在認真聽。大家都是競爭者,稍有懈怠便會跌落雲間,成為被嘲笑的對象。田思代也並不坐以待斃,至少她的成績優異到有留下來的資本,克林家和學校都不會養人吃白飯。

聽說很久很久以前,這個星球是有國家存在的。久遠到了什麼程度也無人得知,似乎原先的文明被顛覆后從零開始了一次,所有遠古的事物皆滅絕,直到星球上再度出現了第一個生命,然後發展到了現在這個程度。

“國家”一詞已經在歷史的塵荒里淪為上古詞彙。

歷史課和書本把這些結論全都打翻沉寂,過往是假的,那些所謂的自由民主皆是下等人的臆想和杜撰。只有現在的環境才是真實的。沒有國家,整個世界被摺疊。上面的人是貴族,中間夾着的是平民,下面的人是奴隸,這種結構看似牢不可破,除了少數的流動案例,幾乎所有人一出生的身份便被永遠界定。

貴族掌握着世界絕大多數的資源,住在各式的充滿陽光的大房子裏,在風景獨到的同一片區域。彼此之間又隔着很遠的距離;平民負責維持對自身和貴族的生產供給,擔任了絕大多數的服務性工作、無關緊要的管理工作和社會工作,把握着被動的資格,衝破頭往上擠,企圖能夠住進更加裏面、更加寬敞的房子裏去;奴隸只負責生產,他們的房子將世界包圍,然後日復一日地重複,重複着機械的勞作。

世界是一個同心圓。

從外至里,地位越高住的地方越往中心靠近。成為貴族需要契機和血緣,而奴隸到平民的轉變,只需要負擔得起平民區居住的一切開銷便可達成。因此,表面上如一潭死水的社會,在最深的底處暗潮洶湧。但成功的比例極小,奴隸想攢錢是無比困難的——他們不具備高等教育的條件,也沒有獲取技能的機會,和上一層的人的競爭中勝利難上加難,甚至有時不得不採取非常性的手段。

矛盾巧妙地轉移到了同樣水深火熱的兩個群體之間,以致於大部分人都忘了,世界扭曲的真正緣由,他們之所以是他們的根源。

每個貴族從出生以來,就耳濡目染地自發學會了如何去馴化低一等的階層。

藏在上衣口袋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田思代四下觀望,沒發現有人後才悄悄打開。

“你很開心吧。”白色的屏幕上是黑色的字。

田思代手指抖了一下,不打算理會。

那邊也像是沒有在乎,如同一個人的自言自語,接連不斷地傳來信息。

“那些欺負你的人死了,你很開心。”

“‘人的現世總是結束的這麼快,這是她們的報應。’田思代高興地這麼想着。”

看到自己的名字,田思代的內心震驚了一下。

“‘如果我有能力,我會讓她們更加痛苦百倍地死去。’田思代高興地這麼想着。”

“‘如果我成為真正的貴族。’田思代高興地這麼想着。”

“‘如果我能夠輕而易舉地決定他人的命運。’田思代高興地這麼想着。”

“‘我好像真的有在決定他人的生死。’田思代高興地這麼想着。”

“‘我,真的沒有這個能力嗎?’田思代高興地這麼想着。”

終於停了下來,這些語氣如同孩童般幼稚天真的語句,簡單又可笑,字字戳入田思代的內心。

她顫着雙手打字,發了一句,“一條訊息的花費是十二,你是不是錢多沒地方花?”

對面沒有回應,如同疾速的軌車戛然停滯。

“你是誰?”雙手再次顫顫巍巍地打出。

這次收到了,一個呲牙咧嘴的表情。

猶豫了一會,她決定點開那個號碼,按下撥號鍵。

田思代把手機貼向耳朵,餘光卻瞥到了走廊里的人影。那是穿着校服的少女,袖上有明顯的金紋,正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緩慢向她走來。臉上的得意,是獵人見着了獵物時的自信,也是一貫對着田思代的那種得意。

沒有傳來接通的聲音。本該是極速打通或掛斷的電話,似乎這是一個永遠無法打通的電話。

“被我捉到了。”穿着校服的少女慢慢走近,靠近她,一把抓住田思代的裙擺,抬起頭看着她的臉,得意洋洋。

田思代不動聲色地把手機折好放到上衣口袋,拉住她衣裙擺的少女一個往外用力,她整個人便從桌子上摔了下來,發出巨大的聲響,引起了教室一陣騷動。

老師開門探出頭來,看到倒在地上的田思代和此時改為抓着她頭髮的少女,問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少女甜甜地回答:“身為校內委員會成員,我剛剛發現田思代同學在上課時間玩手機,現在正在對她施行正義的處分。”

聽到回答,老師點點頭,“上課時間玩手機確實是擾亂公序的惡劣行為,既然如此也就麻煩這位同學的處置了。”便闔上門繼續講解歷史內容。

田思代低下頭,努力讓自己的臉埋在頭髮里不露出來,始終一言不發。

“田思代。”她蹲下來,看着她藏起來的雙眼喊道。

“花、花江月。”像是被恐懼和無奈支配,田思代小聲地回了下。花江月對這互喊姓名的對話百聽不厭,也對田思代害怕又聽話的反應很是滿意,她拍拍田思代的臉,抓着她的頭髮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一路拖到走廊盡頭。

“你最近挺有能耐的。”花江月朝着前方,不顧背後傳來的吃痛聲音,對後面的人說,“不過也耐不了我何,盲目認為自己了不起的人最後總是會遭到反噬的——說的就是那對瘋子母女。”

到了盡頭花江月停了下來,甩甩酸痛的手臂:“你沒必要也這樣想我。我和她們不一樣。”然後對上田思代的眼睛,“如你所見,我是真正的強大。”

烈陽下的少女張揚又明媚,臉上每一個五官動起來皆是微小放大的恣意散漫,眉宇間帶有無法忽視的自信。陽光又一次眷顧了他人,她綁在腦後的髮絲被照的剔透,袖上金紋鋪滿了耀眼的光芒。每一個在光明下擁有色彩的場景,田思代此生都不會忘記。

“接下來就是我履行職責的環節。”

花江月笑了起來。

“你應當受到處罰。現在從這裏跳下去。”

手指着盡頭邊緣的欄杆,宛若帶領她去奔向水光點綴的海。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反相病患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反相病患
上一章下一章

三、墜落星光之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