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霞深深誤覓王孫(3)
第三章雲霞深深,誤覓王孫
“既然如此,那老夫就告辭了。”
“多謝薛太醫,太醫慢走。”
“本王留在此處也多有不便,先告辭了”
“恭送淮陽王殿下。”
屏鏡聽着外室的話長舒一口氣,不料林氏復又歸來。
屏鏡垂眸,忙退回原處站着,心下卻是又懸起了大石。
林氏長嘆一口氣,緩緩撩起簾帳,
卻看見被巾子堵口的張容瑾,
回身看向屏鏡和繁弦,沉聲道:
“這是怎麼回事?”
林氏坐在榻上,扯掉了張容瑾口中的巾子。
屏鏡猛地跪下,繁弦也跟着跪下:
“只怕是說來話長,之前小姐害怕您知道了會憂心,一直叮囑奴婢們不要向外說半個字,可眼見瞞也是瞞不住的了,請夫人聽奴婢道來。”
林氏拿着巾子往几案上一拍:
“說,若敢欺瞞半個字,立刻拖出去打死。”
林氏貼身的婆子應聲而入,候在一旁。
屏鏡磕頭道:“是,夫人。”
屏鏡伏在地上,回道:
“自小姐墜潭醒來后,卿雲天鳳的異像便一直未停過,幾乎日日都有。”
林氏道:
“這天象縱牽扯了張家,又與小姐如今這番情狀何干?”
繁弦道:“自是有干係的,每每天象收勢,小姐都必在天象消逝半柱香前後暈倒,高燒不退,夢魘反覆,次次如此,只恐小姐之症與天象有關。”
“什麼!”
林氏面色驚訝,
片刻后,林氏心境沉寂下來,
將巾子扔到繁弦面前,
“那又為何要拿巾子堵小姐的嘴?”
巾子甩在了繁弦面前,打到了她的膝蓋,
繁弦伏地道:“求夫人恕罪,小姐夢魘不止,每每夢魘必要囈語半日,奴婢這樣做是為防外人聽見小姐囈語之物,招來不必要的禍端,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請夫人明鑒。”
屏鏡續道:
“夫人明鑒,這還是小姐千叮嚀萬囑咐的,小姐說,一旦她夢魘的時候有外人在場,一定要拿帕子將她的嘴堵住,以防惹出禍事來。”
林氏回頭看着昏迷的張容瑾,
張容瑾冷汗涔涔,表情似有痛苦,眉頭微蹙。
林氏道:“那便將小姐夢魘時囈語之物一一道來,若有欺瞞,這卿雲苑也絕容不得你們了。”
“唯。”
張容瑾沉在夢中,一步步履過荒澤,滿身傷痕,冒着夜色淋着雨,一身濕透,而手中緊緊地握着一塊玉佩,一隻神鳥點在玉佩上,神鳥在血紅的祥雲間徘徊,白玉上本污濁了玉色的一抹輕紅被心靈手巧地雕琢成了祥雲的樣子。冰涼刺骨的雨水順着她手中玉佩流進她的衣袖裏。
荒澤上下着瓢潑大雨,打着極駭人的雷,閃電恍然映在天地間,黑白交錯,煞是可怖。
張容瑾步履蹣跚,跌倒在荒澤之中。
不過片刻,她從荒澤中掙紮起來,卻如何也睜不開眼,唯聽見潺潺的流水聲纏綿耳際。
她緩緩睜眼,卻是見自己在一葉扁舟中,周圍是層層疊疊的芙蕖花海,扁舟正蕩漾在芙蕖花海之間,碧水雲天,張容瑾起身,卻發現自己並非倚在舟中,而是倚在一個男子身上,張容瑾想要起來,可無論如何都推不開男子,還分明覺得眼前一切甚為熟悉。
她僵在原處,看見男子拿出一枚玉佩,隨後便聽見男子聲音響起。
“瑾卿。”
“此佩喚凰,是竇家先人留下的玉佩,因竇家單傳,所以現在此佩便到了我的手中,母親曾囑咐,若他日我遇見兩情相悅的女子,便將此物贈予她。”
”鳳凰佩有傳說,只要執佩的人深愛對方,哪怕中間歷經再多波折都能白首到老。”
男子將凰佩掛在她腰間,玉佩的穗子散在她裙擺上,
而男子腰間繫着鳳佩,相依相和。
張容瑾抬頭,卻只看見雲天一方,片刻,雲煙消散。
“殿下,求您放過臣女。”
江心畫船亂起,刀劍聲從江心遠遠傳來,劍光和着波光粼粼,張容瑾跪在江邊的青石路上,石板寒涼異常,張容瑾瑟瑟發抖,卻是伏地行禮。
不知為何,她只覺得心如刀割,夢中之境她似乎全然知曉,卻又並不知曉,她好像是置身事外的,卻又實實在在跪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彷彿從九天之外傳來,
“求殿下放過臣女,臣女不想置張家於死地,也求殿下高抬貴手,念在張家輔佐君王有功的份上,憐憫張家。”
站在她面前的男子似乎是笑了,
“原來你是這樣認為的,也罷,也罷。”
他手中的劍滑落,叮鐺一聲掉在她面前,
血從他的衣裳上滴落,滴在青石板上,格外觸目驚心,
他委身,半蹲下來,抓住她的肩膀,
“難道在你心裏,我竟只是皇子大宗,你說這是張家的孽,是張家的劫,又何嘗不是我的劫,我的孽!”
張容瑾只是低着頭不語,
一滴淚自她臉頰滑落,滴在劍上,
她看見男子的衣袂漸漸離開她的視線。
“殿下!”
張容瑾忽地喊出聲來,在靜謐的內室中響起,一時惹人心驚
林氏正握着帕子替張容瑾擦汗,動作一瞬頓住。
庭中人止步,劉武手中的髮帶落地。
屏鏡道:
“夫人明鑒,實在是為了保全小姐,奴婢們才不得不這樣做啊。”
張家上下素來最厭攀龍附鳳之人,家主早嚴令禁止張家女子相看貴族公卿為夫婿,而如今能被稱呼殿下二字的無非是當朝大宗的幾個直系皇子,太子殿下,梁王殿下,淮陽王殿下。
無論是哪個,哪怕只是在家裏,都已足夠張容瑾引火燒身。更別說在外。
夢中呼喚,想來是念念不忘,或是糾纏不清,叫有心人聽了去,該如何開脫?
再者,哪怕沒有這回事,張家長親為正視聽風氣,也要懲處於張容瑾。
到那時,張容瑾的處境就堪憂了。過錯不至有大憂,卻可能叫張家親長和張容瑾之間生出嫌隙,也易叫張府因此後院失火。
林氏把帕子往高桌上一拍,豎眉道:
“既是如此,便把嘴管嚴些,若我在外面聽到了半句不該聽的,定要唯你們是問。”
屏鏡繁弦忙齊道:“唯。”
林氏從榻上站起,
“好生照顧着小姐,待小姐醒來便立即來人通報我。”
林氏欲行,卻又停下腳步:
“你們可知,小姐口中的殿下指的到底是哪位殿下?”
屏鏡忙答道:
“奴婢確實不知小姐口中殿下具體為何人,哪怕是三小姐醒來后,自己也說不清楚,夫人您知道的,小姐墜潭后就沒了記憶,夢魘也許就是夢魘而已,說不定只是兩個音節相似的字,並非真的是殿下二字,奴婢也可以保證,小姐絕對沒有逾越過禮法去接觸過任何外男,還請夫人明鑒。”
林氏打量着屏鏡的神色,見她神色不似作偽,便不再多問,只警醒吩咐幾句,抬步出了內室。
過了片刻,估摸着林氏已經出了屋子,屏鏡繁弦才從地上爬起來。
繁弦忙着給張容瑾覆帕子,屏鏡忽然驚道:“糟了!”
繁弦道:“怎麼?”
屏鏡道:“方才可是淮陽王殿下一路抱着小姐回來的?”
繁弦低頭,面色看不出情緒來,
“確實如此。”
屏鏡道:“在路上便罷了,淮陽王騎着馬,小姐又裹着披風,並不一定被眾人看見,可要入卿雲苑,必經中庭,中庭當時正擺着宴呢。那樣的話豈不是來赴宴的眾人都看見淮陽王殿下抱着小姐進了內院?”
繁弦手一頓,忙道:
“此事可馬虎不得,你同我去看看,也好抓緊時間找到那裏的婢子們問問。”
說著把帕子往水盆里一扔,
“奉茗,含朝。”
奉茗和含朝應聲而入,兩人是張容瑾院子裏的二等女使。
含朝道:“不知姐姐有何吩咐?”
繁弦道:
“你看着小姐,替小姐換帕子退熱,若有情況便立刻喚人來尋我,我和屏鏡先往中庭去看看。”
含朝道是。
繁弦和屏鏡急急往中庭去。
張容瑾仍沉在夢中,她依舊聽見水聲,不過這次是水滴聲,這水滴聲她再熟悉不過,她被叔叔伯伯們趕出來之後,在外面租住的房子是群租房,一條迴廊通到底,而她住的那一間房離水房最近,每日夜深人靜之時,她都能聽到從水房傳來的滴答聲,
滴答,
滴答,
嘀嗒。
在夜間突兀地響起,她常常因此坐卧不安,躺在床上,看着小房間裏的那扇窗戶,深夜將人的恐懼無限的放大,那是如何詭異,如何駭人的嘀嗒聲,一年四季,每每深夜,都徘徊來去。
張容瑾看着自己的雙手,滿是傷痕,她記得有一次她去替別人搬貨,她沒有抓緊,砸了滿地滿身的玻璃碎片,割得她的手道道是傷。
責罵,
賠罪,
委屈,
痛哭。
回來時,也是聽着滴答滴答的滴水聲,那是她第一次覺得這滴水聲如此叫人安心。
聽着水滴聲,她又覺得自己在下墜,恐怖的腳底生風,直直地墜落,忽地,有人接住了自己,她抬頭看,果是今日在隨逸閣救她的男子,只是她一直在下墜着,似乎沒有停止的樣子,衣衫沒再擋住男子的面孔,她終於得見他面,他的樣子卻模糊不清。
張容瑾猛地睜眼,煙青色的簾帳上幾枚玉佩搖搖晃晃地壓着簾帳,穗子盪在簾帳上。
張容瑾坐起身來,過了許久才想起自己為何在此。
坐了一會兒,她起身下床,緩緩走到窗欞前,
今天是第十六天了,她還沒有回去。
張容瑾依舊名張容瑾,卻不再是從前那個張容瑾了。
在這裏,張容瑾不是流離失所的孤女,而是張家的嫡小姐,真正的掌上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