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聲聲慢
第二日,皇上吩咐唐疏桐好好編排曲子,就不必時時侍候在側了,他則在忙着籌備中秋事宜,一整日唐疏桐也很少見到他,日子雖十分清閑,但平時忙慣了,卻也覺得無聊至極。
而且這裏還沒有手機可玩,清岑、雲眠又各自有活忙,自是沒空搭理唐疏桐。
人最怕的就是無所事事。
於是,唐疏桐只能獃獃等着郕王府上的樂妓以及教坊司挑的舞姬過來編排曲子。
不一會兒,教坊司掌事帶了一群妙齡女子吵嚷着過來了,大概都是些才貌俱佳者,身姿統一,凈是些水蛇腰,西施臉,身量纖纖,顧盼生姿的美人坯子。不過美則美矣,卻少了些靈魂。
進了乾清宮,便都噤聲了。
“疏桐姑娘,我這趕忙地挑了些拔尖兒的過來,才貌都是宮裏數一數二的,您看看,若是有什麼不對的,不順心的,只管打發人來告訴我一聲。”她一副討好的嘴角說道,進宮這麼久了,唐疏桐還是頭一回享受這待遇。
唐疏桐微笑點了點頭,掌事便告辭了,留下了一堆舞姬給唐疏桐。
“你們先坐會兒吧。”唐疏桐對着眾位舞姬說道,隨後托清岑帶她們去偏房裏候着。
還得等着郕王的樂妓來了,這排練才能開始。
“杭玉見過疏桐姑娘。”又等了半盞茶的功夫,來了位水靈的姑娘,身後跟着個抱了琵琶的小廝。
唐疏桐看着眼前的少女,和自己一般,十三四歲的樣子,竟就做了樂伎,但覺得郕王舉薦的人,定不會差,自己除外。只見那杭玉鳳眼柳眉,雙目含情,眉頭微蹙,似有哀容,一襲桃紅色交領襖配上水藍色馬面裙,卻是生的十分柔美。
唐疏桐對着她微笑示意了一下,請她坐下。
杭玉身後的小廝把琵琶遞給了她后,她便坐了下來,回頭問唐疏桐:“姑娘的曲子可有樂譜。”
這倒難住唐疏桐了,她只會唱,哪裏記得了什麼樂譜啊,於是尷尬地笑了笑:“我只是胡亂唱的,沒有什麼樂譜。”
“無妨,姑娘只需唱着,我自會相和。”杭玉說道。
杭玉的技藝果真不凡,唐疏桐只唱了幾句,她便能完美地合上了,一曲唱完她笑着說道:“姑娘的曲子果真是新穎,也難怪王爺時時掛在嘴邊,我自幼習琴,聽過的調子無數,但姑娘這調子還是頭一回聽到。”
待二人試和了一次,便尋思着在這乾清宮何處開始編排,乾清宮雖大,卻也有諸多裝潢花草水池之類,想要找個能夠能容納這麼多人排舞的空地,也不是易事。
“疏桐姑娘,這乾清宮人多擁擠,咱們在這也礙手礙腳的十分不便,不如勞駕二位一同去教坊司,那兒自有寬闊的地方。”其中一位姑娘走過來說道,模樣生得標誌,眼波如水流轉,眉宇間儘是嫵媚,這樣的女子若成了妃嬪,定是禍國殃民、紅顏禍水級別的。
“說得也是,你叫什麼名字?”唐疏桐應了,看她機靈,便順便一問,趁此機會,還可以去外面轉轉,何樂而不為。
“萬秋娘。”
隨後二人隨舞姬去了教坊司,還未入內,便已聞歌舞昇平,絲竹管弦之聲,熱鬧極了。
進門去,便見一群群身姿曼妙的年輕女孩或聞歌起舞,或撥弦奏瑟,年長些的女子,便持鞭佇聽,若曲有誤,或舞有差,便揮鞭而下,毫不手軟。
藝妓低賤,若放到二十一世紀都是一等一的藝術生,而換到古代,則全成了皇室的玩物,一生的習藝,不過只為了博帝王一笑,空有一身的好本事,卻只為了一個人施展。
“噯喲,疏桐姑娘怎得親自來了,有什麼事兒,遣人捎話便是了。”這教坊司掌事見唐疏桐來了,連忙過來點頭哈腰道。
不知是因為跋扈的音離給她們帶來的陰影,還是風氣本就如此,總之,這樣阿諛奉承的語氣卻讓唐疏桐十分不適。
“沒什麼,不過是想找個寬敞的地界兒,她們也好舒展,就有勞您了。”唐疏桐回道。
這教坊司掌事一邊應到,一邊讓人騰出一間稍微偏遠的大屋子供眾人使用。免得被外頭的音樂聲吵到,交代了記句后,又命人沏了兩杯茶給二人。
走進去一看,除了沒有一面大鏡子之外,其餘儼然是一個古代版的練舞室,案几上擺着的白玉花樽里插着幾束秋海棠,牆上懸着黑漆描金美人掛屏,古色古香,再配上這一屋子美人,彷彿置身畫中。
歌起弦動,唐疏桐讓萬秋娘領着其餘各人排舞,這舞怎麼排,她也不懂,所以就只負責唱歌和安排眾人了。
眼看快日薄西山,這套水調歌頭的舞才有了些形狀,唐疏桐又怕天黑了杭玉回府不便,便到此為止,安排眾人回去休息,明日再來。
唐疏桐和杭玉回到乾清宮,發現郕王也在。
“排得如何了?”郕王見了二人回來,便問道。
“才有了些眉目,還得再練。”唐疏桐嘆了口氣道,下午又唱又說的,嗓子已經不行了。
“你可別太拚命了,唱壞了嗓子可不好,知道你這兩天必定會傷喉,剛才已經叫人給你熬了護嗓的葯,過會兒便送過來,這兒還有些薄荷,也是清熱利嗓的,你可以拿來沖水喝。”郕王笑着遞過來一方紙包。
唐疏桐拆開了看,是些干薄荷葉,忙謝道:“王爺費心了。”
“時辰也不早了,我們得回府了。”說罷,郕王進了書房跟皇上告辭,然後帶着隨從和杭玉回去了。
小公公將熬好的葯送了過來,唐疏桐道了謝,便一飲而盡,有些苦澀,小公公見她皺了皺眉,便又遞過來兩顆冰糖,她趕緊拿了放進嘴裏。
“多謝啊,這葯有些苦澀,幸虧有了你的冰糖。”
“姑娘不必謝我,這是王爺囑咐的,葯有些苦,便叫我備些糖。”小公公回道。
唐疏桐暗想,這位郕王,怎麼這麼溫柔體貼,派自己去唱歌,回來便備好了護嗓的葯,知道葯苦,又早早吩咐下準備冰糖,情商也太高了。
忙活一天,唐疏桐太過睏倦,便去打了個盹兒,再醒來時,夜已深,好久未曾睡過這樣舒適且無人打擾的覺了。
出門去,見皇上遲遲不就寢,於是準備掌燈去看看。
“皇上在看書,你就不要打擾他了。”若煙站在書房門口對唐疏桐說道。
唐疏桐回去沏了杯碧螺春,回來,那若煙竟還死守在門口,看樣子非要攔着唐疏桐不讓她進去。
“我給皇上端杯茶去。”唐疏桐說道。
“不必了,茶我已經沏好了。”若煙白了唐疏桐一眼,伸手欲擋住她。
“茶擱得久了,味道也淡了,我端杯新的進去,好讓皇上提神。”唐疏桐好言好語地說道,不想跟這小姑娘一般見識。
若煙默不作聲,依舊攔着她的去路。
唐疏桐手一直端着茶,都有些僵了,不想再跟若煙浪費時間,於是瞪着她,喝道:“讓開!”
果真是個小姑娘,唐疏桐一凶起來,她便慫了,雖然依舊時白眼,卻不再攔着唐疏桐。
果然,只有強勢起來,別人才不敢欺負你。
“皇上看東西也看累了吧,喝杯茶解解乏吧。”
皇上忘了她一眼,然後喝了口茶。唐疏桐一瞥那書桌,撩撩草草的筆記隱約看得出是曹操的《觀滄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皇上喜歡曹操這樣的一代梟雄,也難怪會日後受王振蠱惑,御駕親征,貪圖一時的功業。
“皇上心情不好?”唐疏桐問道,他的心情全寫在臉上了。
皇上沒做回答,看他的臉無非在想:你個丫頭知道什麼。不過不說唐疏桐也知道,他無非就是如今壯志難酬罷了。
“原來皇上喜歡曹操啊?”唐疏桐問道。
“你知道曹操?”皇上一臉狐疑地問道,這不廢話嗎。
於是唐疏桐指了指白紙上的字。
“我太小看你了,從前只是覺得你有趣,現在看來,你跟尋常宮女確實不太一樣,懂的東西也許並不比我的少。”他湊近唐疏桐說道。
唐疏桐笑了笑,心想:我自然比你懂得多,連你的未來我都是一清二楚。一想到這裏,唐疏桐便突然心生了一種優越感。
“奴婢不僅知道曹操,而且還喜歡他。”唐疏桐自知不能讓皇上繼續探討“自己是否懂得比他多”這個話題了,於是投其所好,跟他聊聊曹操。
“怎麼講?”看皇上的樣子似乎是來了興趣。
“世人若貶曹操,左不過是說他奸詐狡猾,多疑暴虐;若贊曹操,無非是他文韜武略,乃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而奴婢欣賞他,只因為那句‘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這世間這麼想的很多,真敢這麼說的恐怕也只他一人了。”
“你這丫頭,想法倒是奇特。”皇上疲憊地笑了笑。
“唉。”他長嘆了口氣道。
“來日方長啊,皇上大可不必急於這一時,其實您細想想,這幾年正是您韜光養晦的時候,待來日羽翼豐滿,熟識政務,再一展宏圖也不遲。”我一邊替皇上研墨,一邊勸解到。
二人閑聊着,不知何時,皇上竟已睡著了,唐疏桐納悶,難道自己說話催眠?
然後唐疏桐叫上幾個太監,拍醒了皇上,送回了寢宮。
唐疏桐收拾好書房,預備回去,但下午睡了會兒,此時竟毫無睡意了,索性倚在門口,發會兒神,抬頭卻見明月高掛月桂梢頭,微風輕起,疏影搖曳。
月是故鄉明。
她有些想家了。
再過幾日,便到中秋。想着本應該闔家團圓,他卻流浪在這遙遠的時空之外,不禁傷情自憐起來。
從前中秋節,對她而言,只意味着放假,如今卻平添了許多難以言說的情愫。
她也不知,那個時空的自己,會不會已經不在了?他們還好嗎?他們會不會已經把自己忘記了?就像眾人忘記音離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