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個“差評”
二十五歲的人生說來就來。
二十五年過去了,回首后才驚人地發現,原本是那麼不起眼的一個數字,在搭上“年”這個代表365天,或者是366天的量詞之後,竟然可以讓人從時間的這頭,跨越到空間的那頭。
時間依舊不緊不慢地走着。
蘇亦舒坐在桌子前,雙手抵住額頭,閉着雙目,呼吸聲略微沉重。
周圍充斥着敲擊鍵盤的聲音,此起彼伏。
逐漸變暗的電腦屏幕上依稀可見大片的文字,編輯的小框內,各種標點,表情符號,空白鬍亂地組合。
亦舒將聊天軟件掛起,撥了撥額前散亂的頭髮,推開椅子,朝樓梯口走去。
窗外是已經連續下了好幾個月的雨,就連她的嘆息聲都被不絕的雨聲逐漸地覆蓋在逝去的時間裏。
天空一片灰白。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能見處,雲朵粉碎在一場氤氳中。
她垂下頭合上了沉重的眼瞼,腦海里泛起些許零碎的過往。
“你怎麼在這裏?”背後傳來同事顏露的聲音,“去了趟廁所就不見你人了。”
亦舒收起失落的情緒,努力擠乾眼眶裏的濕潤。她一向活得比別人堅強,即使有再多的難題也會自己想方設法去解題,甚至都不願意請教。
中學時代,亦舒是班裏的尖子生,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原本有遠大光明的前途在前方等待着她。可那一年媽媽病重,年幼的弟弟還在上小學。
亦舒的心裏千纏百結。
那一年好像也是這樣連綿不絕的陰雨天。
後來亦舒安慰自己,其實上大學的最終目的也不過是為了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可觀的收入。要是現在就進入職場,不僅可以多賺四年的錢,同時也少支出了四年的錢。一來一回,增加的收入不可小視。
亦舒抿了抿嘴角,淺淺地苦笑了一下,“沒什麼,就是覺得有點累了,看看風景。”
“這有什麼……”顏露提高嗓門想要喊出來的話,被自己收住了。她瞥見身旁的亦舒潮濕的眼角輕微泛紅。
一瞬間她讀懂了她眼裏的哀傷。
作為一起長大的好友兼同事,共同走過的十幾個年頭,對於彼此都太了解了。有時候分析沉默比解讀語言更精準。
“你想開點吧。”顏露止不住地發起牢騷來,“不就是一個差評嘛,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一個月收到的差評都快趕上你一年的了,早就習慣了。”
亦舒撇過頭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轉了回去,似有似無地點了點頭。對於顏露這種帶着強烈的個人主義的安慰之詞,早就不以為奇。
她本身就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罵人,勸人,所用的語氣,態度,方式方法幾無差別。
“回去吧。”亦舒吸了吸堵塞的鼻子。
一個人的時候用悲傷化解悲傷也是不錯的選擇。
走進辦公區,正對面的那塊佔據牆壁三分之二面積的黑板上赫然寫着:
“連續三個月零差評,獎勵三千元!”
又是莫名的心酸湧上心頭。
“有些人就是矯情,為了一個差評要死要活的,不就是為了三千塊錢的獎勵嘛,愛錢的女人我見得多了,但到如此地步的我還是頭一回見。”
“你別這麼說,喜歡錢也沒錯,你說我們辛辛苦苦,晝夜兩班倒地忙活,還不是為了錢!”
“既然這麼在意,乾脆找上門去,威脅他刪差評不就得了。”
辦公室里這種唱紅臉,唱白臉的戲碼哪哪都有。就像青菜一定會長蟲,哪怕打了殺蟲劑,也只能維持一段時間。於亦舒而言,已習以為常。
顏露忍無可忍,擼起袖子,準備大罵一場。她知道以亦舒的脾氣是不會輕易跟人動口,更不用說動手了。
亦舒見狀,趕忙拉住顏露,搖了搖頭,對她使了個眼色。她知道以她的性格一旦“開戰”,定會一發不可收拾。
何必以悲傷的姿態去回應這個社會所帶給我們的傷害呢?
晚上,亦舒輾轉難眠,便擁着被子坐起來。頂上那盞燈發出的光白到發冷,索性關掉了。窗外的雨聲還是滴滴答答沒個斷絕。
夜色深到極致,三月陽春,吹來的風依然有冬天的味道。
寂寞的夜晚,太多的胡思亂想一齊湧來,亦舒難得將它們分門別類。難聽的話,廢話,諷刺揶揄的話統統過濾。
“乾脆找上門去,威脅他刪差評不就得了。”
從眾多的話中提煉出了這句最有參考價值的話。
亦舒仰起頭按了按僵硬的脖子,內心充滿了無奈,且不說威脅別人是否犯法,要是對方是個蠻橫大漢,最後吃虧的不還是自己嗎?
想着想着,不敢多想了。
生活如同設定好的程序,每天重複幾乎一樣的事情。
亦舒依舊在工作間隙嘗試與對方溝通,關於窗帘尺寸的問題,確實是自己的疏忽,算錯了。本以為這個失誤很容易補救,因為窗帘是長了幾公分,而非短了。只要拿去附近的裁縫店修改就能解決,並且費用由她承擔。誰知對方從頭至尾都不曾表態,頭像也一直是灰色,不知是離線還是隱身了。聯繫電話留的是對方公司前台的座機,打電話過去,盡職的前台小姐循環地表示不方便透漏個人私隱。
蘇亦舒束手無策。
眼看快到月底了。
午飯的時候,客服主管劉寒璋把蘇亦舒叫到了辦公室,劈頭蓋臉地訓斥了她一頓。
年後的這段時間,公司的業績始終不太理想,比起去年最差的一個月還要差上兩個百分點。近期高層頻頻開會,說是討論,多是聲討。通常是高層責罵中層,中層辱罵底層,底層自我檢討。
亦舒不時抬頭瞥瞥劉寒璋,她正露出一張中年婦女令人生厭的嘴臉。雖然知道她說的話不會對人身體造成傷害,但是油然而生的不舒服的感覺難以揮之散去。
終於她鼓足勇氣,決定根據交易記錄上提供的收貨地址,前去找對方談判。
同行的還有顏露。
原本蘇亦舒不打算讓她一同前往,以她的火爆脾氣,十有八九會把事情攪黃。可轉念一想,單刀赴會心裏實在沒底,有人壯膽,多了一重保障。
雲城市中心的繁華程度對於偶爾才來一次的亦舒而言,簡直是驚嘆,也止於驚嘆。
悅安路上軌道交通建設得如火如荼,現下進入最後的收尾階段。再過幾個月,跨市地鐵就將全線貫通。
車窗外來不及細看的景色。
顏露剛才還是義憤填膺的興奮狀態,不消一會兒,就靠着椅背打起瞌睡。
亦舒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點開那個人的收貨地址,重複地滑動屏幕,身體的操作完全不由大腦掌控。視線和手機奇怪的對視,彷彿快要被吸入的窒息感,她拚命得以掙脫。
“到了。”亦舒搖了搖顏露的肩膀,“到站了。”
“到站了,我怎麼睡著了?”
顏露顫顫巍巍地挽着亦舒下了車。
天終於收了雨水,儘管灰雲依舊壓着地面。
“亦舒,準備好了嗎?”小憩后的顏露精神頗好。
“準備什麼?”亦舒吸了吸清冷的空氣,“見招,拆招吧。”
能作什麼準備?對方的一切一概不知,見了面該用要求,還是請求;強求,還是乞求,恐怕都是奢求。事實上,連名字都無從得知,只知道他姓徐罷了。
迅元地產有限公司名字的石刻矗立在大門花壇的正中央,鮮紅色的塗料彷彿突顯地產大亨的勃勃野心。周圍錦簇的花團抗住了連日來的風雨,在陰天下格外嬌艷。
“進去吧。你不要緊張,凡是有我呢!”顏露輕鬆的語調。
亦舒默默點頭,在她看來,自己變得還算堅強,一部分的原因要歸功於總是樂觀豁達的顏露。好像從小到大,從沒見過她為哪件事情傷腦筋。完不成的任務就扔一邊,買不到的玩具就當沒見過。遇到再多的差評,能和客戶溝通解決最好,若不行,悉聽尊便。
大公司的規模氣派非一般性質的小公司可以比擬。門口的保安西裝革履,站得筆直,不似銀行,商城那些年過半百,老態龍鍾。趕來上班的員工行色匆匆,壓制着急促的呼吸,收拾起狼狽的模樣,看見同事刻意地微笑。
亦舒不慌不忙地隨同顏露一道走了進去,裏面的富麗相較外面的大氣絲毫不遜。只是此刻她的心思不在欣賞這些浮華的俗物上。
“你好,請問這裏有一位姓徐的先生嗎?”亦舒試探性地問道。
前台小姐上下打量了一下衣着樸素的亦舒,沒好氣地低聲嘟噥,“又一個來找‘徐先生’的,這些人都是想男人想瘋了嗎?”
什麼叫做“又”?這位徐先生很有名嗎,難道他是這家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甚至是董事長?亦舒的心裏好不疑惑,“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來找他說點事。”
“哪個人來找徐先生不都是有事?要是沒事,吃飽了撐的嗎?”前台小姐依舊不客氣的語氣,但聲調提高了幾度。
“你會說人話嗎!”顏露忍無可忍,“看你長得人模狗樣的,嘴巴如此惡毒。偌大的地產公司,怎麼就找了你這樣一個沒素質,沒品質的潑婦!”
前台小姐怒火中燒,一向嘴不饒人的她今朝居然被兩個鄉下來的黃毛丫頭羞辱至此。大呼小叫地讓保安把她們趕出去。
亦舒連連說好話,奈何還是平息不了對方的怒火,被保安“請”了出去。她的眼裏噙滿了苦澀,在陰天的陪襯下,顯得愈加濃重。
顏露後知後覺的反省,遲來的內疚,“對不起啊,我又說錯話了。”
亦舒淡淡地搖搖頭,臉上看不出絲毫的責備。她和顏露的交情並不會因為今天的幫倒忙而迅速減少。一直以來,她總是不求回報地為她出頭,為她仗義執言。
上班高峰以至。
儘管公司的大門異常寬大,但一下子湧進如此巨大的人流,不免擁擠不堪。
“老徐,今天怎麼這麼晚,都快遲到了,這可不是你的做事風格喲!”
亦舒抬眼掃視了眼前的這個人,約摸三十上下,穿着一身精緻的職業西裝。長相不算俊美,大概是年齡的緣故。不過臉龐稜角分明,薄薄的紅唇上隱約刮過的青色鬍子印記,襯出他當下年齡段該有的成熟與穩重。
對面走來的那個人,是他的同事,倆人相仿的年紀,相似的衣着。只是形象氣質方面,輸了前面這個人一大截。
亦舒頓生悵然之感,二十五年來,情感世界一片空白。高中時代,拚命用功讀書,無心戀愛,同時學校也阻止早戀。進入職場后,每天都埋頭工作,身邊同事大多都是女性,少有的男性,也基本都成家立室了。有時候一個人,難心中免空落落。雖然有顏露這個知己良朋,但友情終究無法全數代替包攬愛情。
“你想什麼呢?”顏露拍了拍亦舒,“剛才那個人叫他老徐,你說他是不是就是你的那個‘徐先生’?”
亦舒回過神來,“有可能。”從前台小姐對於這位“徐先生”所表現出來的的一系列的言行舉止中基本可以斷定。不過之前她說的總有人慕名而來,多半有誇張的成分。
“都是為了最新的這個項目,我幾乎一宿沒睡。”那個人朝“徐先生”抱怨。
“這個項目我是志在必得!”徐先生自信的表情閃出光芒。
旁邊的同事露出不屑的冷笑。
“我去幫你問問吧。”顏露自告奮勇。
亦舒趕忙拉住顏露,“還是我自己去吧。”她快步攔在他的面前,“請問你是徐先生嗎?”
他有些困惑,進而遲疑,“我,是。”
亦舒暗暗吸了口氣,在心裏迅速地組織了一下語言,“前幾天,你是不是有在一家名叫‘凱盛窗帘’的網店購買過一批窗帘?”她實在懊惱,思索了半天,最後還是問得如此沒有水平。不過也好,跟不認識的人對話,開門見山比彎彎繞繞要合適不少,往往更容易從對方口中獲知需要的答案。
“這個問法還挺新鮮的。”旁邊的男同事彷彿看戲似的神情,“我先上去了,你……”朝亦舒怒了努嘴,樣子頗為玩味兒。
他抬起左手手腕看了看錶,“小姐,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上班快遲到了,就不跟你多說了。”
“等一下!”亦舒鬼使神差地拉住了他的胳膊。而他似乎驚到了,眼神順着手臂往下,看了看她的手,然後順着她的手臂將目光定格在她的臉上。
亦舒唰地放開手,忽而問道,“請問貴公司還有姓徐的人嗎?”
他看着眼前的亦舒,以及她提出的莫名其妙的問題,實在不想回答,“據我所知,沒有。”說完,拿出工作卡朝刷卡機上一放,隨着“嗶”的一聲消失在轉角的電梯處。
亦舒恍惚了片刻,竟豁然開朗。為了一個差評,為了三千元,大費周章,耗費心力,委實不值得。今天還像個小丑一樣在這裏讓別人取笑,更是可笑。五年的網絡客服,即使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難免的差錯依然難以避免。以前那些差評也好,扣錢也罷,都是正常會遇到的情況。公司所有的同事,以往能一個月不收到差評已經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亦舒之前並不會刻意放在心上。只是,再有半年,她的弟弟就要高中畢業,大學四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會是一筆巨大的開支,每一分,每一厘,均得精打細算。對於二十五歲還算年輕的年紀,這樣的為生活所累,該說是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