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三姑娘成了寡婦
佛說,萬事皆無。
三姑娘熬過了大劫難,
又從黃鼠狼溝撿了一個娃娃,
這簡直成了三坡子溝的奇聞。
哪怕更奇聞的還在後頭,
這件事情也一定能夠記載在三坡子溝的大事表上。
用老姑奶奶的話說,那就是三坡子溝多事之秋。
大劫難都過去了,還能有這種奇聞,你說多不多事!秋不秋?
還有啊,三坡子溝最愣的張愣貨竟然和三姑娘結婚了!
難道還不能證明嗎!
雖然說一個愣子,一個瘋子,那也倒是和湊。
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不過,縱然三姑娘要過好日子啦,
可那白家的說了,三姑娘沒有資格收養撿來的娃娃。
於是人們有的唏噓,有的看戲,總之都在想,果然瘋子還是瘋子,怎麼會有個好事情呢!
有些人,那是命里的災,只該一輩子孤寡。
但是,很快,人們就看到了更吃驚的事情。
那天老姑奶奶依舊坐在門口的小馬紮上探着脖子瞅着天上吹哨子的鴿子。
她沒有看見吹哨子的鴿子,卻看見了三姑娘。
一個笑着的三姑娘。
還有一個屁顛屁顛跟在後邊兒的張愣貨。
最最主要的是,她還看見三姑娘的懷裏,有一個小娃娃。
一個紅臉蛋,胖嘟嘟的小娃娃!
啊!
她從小馬紮上站了起來。
她的羅圈的老腿彷彿要一瞬間變成直溜溜的麻桿兒。
她揉了揉昏花老眼,扯了扯嗓子,喊道:“哎哎呀了不得,了不得!三姑娘家的野娃娃回來啦!”
張建國走過老姑奶奶,罵道:“老貨!這以後就是我張建國的娃娃!不是野娃娃啦!”
老姑奶奶聽他罵自己,厲聲道:“愣貨!你還反了天了!打斷你的狗腿!”
張建國快跑幾步,追着三姑娘去了。
“天啊,三姑娘把娃娃找回來了!”
“啥?張愣貨竟然敢罵老姑奶奶了!”
三坡子溝人聲鼎沸。
老姑奶奶皺着一層又一層的皺紋滿布臉,語氣錚錚地說道:“那可不是!我親眼看見的!唉,三姑娘就是不吉利啊!你看,張愣貨以前多麼好的娃娃,也被她帶壞了!”
“這才幾天啊!就被帶壞了?”神六婆子不信,“我家那個愣貨一個老爺么兒,咋可能幾天就被一個瘋女人帶壞了!”
“你個老婆子還不信!那傢伙,三姑娘抱着娃娃扭呀扭,就從我眼前過去了!對我愛答不理的!”
“那他們咋地就把娃娃找回來了?白家的不是說不能夠么!”
“肯定是三姑娘用啥妖術了!你說她,在黃鼠狼溝都能帶回一個娃娃來!還有啥事情做不了了!哎呀,我看吶,你家的愣貨要完蛋!”
於是,某一天,三坡子溝的人開始都說,張愣貨要完蛋!
三姑娘早就不是三姑娘啦!
她不是三姑娘還能是誰啊?
當然是黃鼠狼啦!
你想啊,三坡子溝的人,誰敢大半夜去黃鼠狼溝?
沒有吧!
你再想啊,三坡子溝的人,誰出門一趟,就能撿個娃娃回來?
還有啊,那可是白家的說的,娃娃肯定要不回來了。
你看這才幾天,三姑娘手裏抱的是啥!
所以啊,三姑娘一定是個黃鼠狼變得!
這些話說的有鼻子有眼。
好像一眨眼,瘋子三姑娘就不是瘋子三姑娘了。
她一抹臉兒,變成了長黃毛,放臭屁的黃鼠狼精!
張建國從街上走的時候,人們也不理他了。
就好像他變成了空氣,就好像白花鎮一趟回來,三坡子溝的鄰居街坊們,都不認識他了!
他和老姑奶奶打招呼,老姑奶奶就抬頭看天。
他和狗蛋兒打招呼,狗蛋兒就跑沒了影。
他和神六婆子打招呼,神六婆子更神奇,簡直好像被嚇了一跳,匆匆蒙住臉跑了!
“真是奇怪!”
他回了家,跟三姑娘說。
“媳婦兒呀,三坡子溝的人中邪了!他們不認得我了!”
三姑娘抱着娃娃,說:“三坡子溝的人沒有中邪!他們是聽了邪了!”
張建國不懂。
他逗着娃娃,笑呵呵。
娃娃看見他,好像和他很熟了,喊他“爸爸!爸爸!”
哎呀呀,我張建國真是個有福氣的!
“這麼快就有兒子了!”
三姑娘聽他爺倆說話,心裏也樂開了花。
畢竟,娃娃回來啦!
三姑娘也嫁人啦1
畢竟張建國雖然愣,倒是個好人啊!
三姑娘不理會三坡子溝的談論;
張建國是聽不出背後的惡毒。
他們過着自己的小日子。
到了秋天的時候,三坡子溝的人出去秋收。
張建國也去三姑娘中的田裏秋收。
三坡子溝早些年有野狼出沒,只是後來無緣無故野狼沒了;
卻是還有些土蛇。
當然,莊稼地里人多,所謂打草驚蛇。
本該有些蛇的見了人聲也該嚇跑了。
也不知道是天災還是人禍。
只聽“哎呦”一聲喊叫,張建國就倒在地里。
等三坡子溝的人過來拉他,早就嘴唇烏青,雙眼翻白,一命嗚呼!
“張愣貨死啦!”
“張愣貨死啦!”
秋收的人們慌張地喊着!
張愣貨咋就死了呢!
人們一看,那地里嗖嗖竄走的,不正是一條黑烏蛇嘛!
他們頓時嚇得鳥獸散。
好像人的本能里就對蛇有一種恐懼感。
張建國就直挺挺躺在田裏,一直到老戴聞訊趕來。
“怎麼就這樣了!建國啊,你是命里沒福氣啊!”
“只是這莊稼地里人來人往,怎麼就會有蛇呢!”
天曉得。
是啊,天曉得。
張建國,就這麼沒了。
一條蛇咬死了他。
三坡子溝瘋了一樣傳着。
“張愣貨死啦!死啦!嘴唇烏青,兩眼翻白,就死啦!”
這話先是傳到老姑奶奶耳朵里,她說:“我就知道!”
這話傳到神六婆子耳朵里,她說:“可憐的建國,真的被妖精害了啊!”
這話最後的最後,終於傳到了三姑娘的耳朵里。
當時她正在做飯。
等着過日子的男人回家來。
她猛然聽到外邊二狗子喊:“哎呀呀,糟糕啦!張建國死啦!”
三姑娘手裏的碗咣當一聲就摔碎了。
屋裏的娃娃被嚇哭啦。嗚哇嗚哇!
三姑娘瘋了一般跑出去,街上的人都看她,好像她的臉上有一朵花。
那朵花是黃的,綠的,青的,也是蒼白的,血紅的。
三姑娘看見遠遠地有烏泱泱一群人從路的盡頭,田的那邊走過來。
這條路上只有婚喪嫁娶才會這麼多人。
她心裏撲撲地跳。
她眼淚簌簌地流。
她張口欲言,卻舌頭打結,喉嚨發緊。
“村長?我的建國呢?”
“村長,我的男人呢?”
“村長,我娃娃的爸呢?”
只是,她還來不及問,來不及哭,張建國的屍體就抬了過來。
“死啦!被蛇咬了!沒得救啦!”
三坡子溝就這麼失去了一個男人。
一個剛剛結婚的新婚男人。
一個盼望着有一個完整的家的男人。
一個別人嘴裏的愣貨,一個三姑娘本來打算過一輩子的男人。
老人說,風雲難測。
我們說,旦夕禍福。
三坡子溝又開始流言蜚語了。
“看吧,黃鼠狼精害人啦!”
“好好的一個人,咋就沒了呢!”
“那蛇誰也不咬,偏偏咬了三姑娘家的,真是怪事!”
也不是沒有同情的眼淚,只是這些眼淚往往悄悄地在家裏藏起來,街上飛的,路上聞的,還是冰冷的言語。
老戴上門看望了三姑娘,他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三姑娘不哭也不鬧,只是抱着娃娃搖啊搖。
好像又變成了那個瘋子三姑娘。
老戴使勁抽着煙袋,啪啪地敲。
只是他實在不會安慰人,老戴一輩子莊稼漢,做了村長也嘴不利索。
他出門的時候抬頭看天,黃土高原上又涼又遠的天。
天邊飛過鴿子,它們吹着哨子又飛遠了。
神六婆子在門口探着腦袋往裏偷看,看見老戴一溜煙跑回了家。
她才是喪門星。神六婆子說。
三坡子溝又開始唱歌啦。
“黃鼠狼,黃鼠狼,半夜出門扮姑娘。”
“黃鼠狼,黃鼠狼,一窩崽子吃人腸。”
不過這一次,這樣的歌,只傳了幾天,就沒人唱了。
三坡子溝有的是狼心狗肺與鐵石心腸。
但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
這是一個秋天,一個黃土高原上最最普通的秋天。
天涼涼,地黃黃。
三姑娘背着娃娃把莊稼地收了,等到飄第一場雪的時候,老姑奶奶也沒了。
畢竟,人老了,天寒地凍,總要走的。
三坡子溝有一片老墳。
迎來了張建國,又迎來了老姑奶奶。
有些人一輩子一事無成,最後躺在這裏。
有些人,一輩子一樣一事無成,也躺在這裏。
這裏沒有流言蜚語,只有樹上的老鴉是不是一聲嘎嘎。
佛說,萬事皆休。
躺在這裏的已經萬事皆休了,還沒來的,總要繼續。
三姑娘成了寡婦了。
本來一個瘋子,得了孩子好了,成了家了。
忽然又變成了寡婦了。
嘿嘿,一個寡婦。
寡婦門前是非多。
三姑娘門前很清靜。
畢竟,她的丈家新喪,她原來還是個瘋子,有誰會來這裏鬧是非呢。
是啊,有誰呢。
二狗子。
二狗子名叫白飛雄。
是白勝奇親自取的名。
白勝奇是個有些知識的。
飛熊,飛雄。那可是有典故的。
三坡子溝的人不懂典故,所以現在沒幾個人知道二狗子其實叫白飛雄。
他故意路過三姑娘的家,站在門口說道:“唉,張愣貨沒了,這張愣貨的家咋就變成你的家了呢?”
神六婆子路過,聽見了這話,心裏有了計較。
是啊,這三姑娘嫁過來才幾天,難道就要霸佔張家的房子?
於是,人們上門了。
“三姑娘啊,你看你,我家是建國的二伯,他這沒了,這家裏自然得有人照看。”
“雖然啊,你是建國的媳婦兒,但是你們可是沒有結婚幾天,這建國也沒有留下一個親兒子,你說是不是!”
“唉,我們也不是要趕你走。房子你住着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要知道,這房子是張家的房子,而你呢,畢竟是三姑娘,你姓劉。你這娃娃,也姓劉。”
三姑娘第一次抬頭看他們,看他們的臉,看他們的眼睛,覺得這一幕多麼的熟悉。
大劫難的時候,也有一群人衝進自己的家門。
如今,又有一群人衝進自己的家門。
她平靜地說道:“我是建國的媳婦,村長是見證人。”
“你這是啥意思?”
“還能是啥意思?不就是想要霸佔這家當嘛!”
“哈哈,那可不行!老張家的家底,咋能夠被外人佔領!當我們老張家沒人了?不行,不行,三姑娘,你哪裏來的回哪裏去!我們就不追究你妖術害人的事情!”
老戴來的時候,就聽見屋裏的神六婆子這麼說。
他氣得發抖。
“你們這群老鼠精!怎麼又出門來了!”
“老戴,你可不能偏袒她!我看你不會是看上這個寡婦了吧!哈哈哈!”
“老戴啊,白家的說啦,明年春天的選舉,他一定會把你擠下去。”
老戴聽了寒心,默不作聲走開了。
三坡子溝就是這樣,人們沾親帶故,卻也心上插刀。
到了第二場雪的時候,三姑娘帶着娃娃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不久前從村西頭住到了村東頭,現在只不過原路走回去。
路都是熟的,我記得。
三姑娘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