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姑娘是個傻子
三姑娘瘋,三姑娘傻,三姑娘整天笑哈哈!
三姑娘愣,三姑娘瞎,三姑娘是個懶蛤蟆!
這幾句話在三坡子溝已經唱了好些年了。
不知道哪個人編的,很順口,小孩子們還沒有長大的時候,便每個人都會唱!
“咿呀呀,三姑娘傻,三姑娘愣,三姑娘渾身要發臭!三姑娘傻啊,三姑娘愣,三姑娘頭上虱子瘦!”
三坡子溝的小孩們最近新編了這首曲子,新的曲子更加順口,傳得很開,傳得很快。
不久全部的三坡子溝的村民都知道了!
“他二丫爹啊,你聽,這曲子有新的唱詞啦!”老姑奶奶坐在門口的小馬紮上仰着腦袋,側着耳朵使勁聽着。
一個老漢從她門前走過,肩膀上扛着厚重的羊皮襖子,他用力往上顛了顛,咧開乾裂的紫色的嘴唇笑着說:“哈哈,俺們村兒的娃娃們都會唱!他老姑你咋才聽到呢!俺們也會哼哼幾句了!”
說完,他哼哼着遠去了。
老姑奶奶照樣側着耳朵聽着,她的臉越發皺起來,就像黃土高原上的梁子和峁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新的褶皺覆蓋舊的褶皺。
她忽然聽到一聲哨子一樣的聲音,於是眯起已經被眼皮遮住大半的昏黃的眼珠子抬頭看了看天,“哦,是鴿子!狗蛋兒!”她朝院子裏喊道:“狗蛋兒,快些出來,你看啊,天上又吹哨子的鴿子飛過來啦!”
一個胖嘟嘟的小娃娃從院子裏沖了出來,仰着脖頸子朝天上看着:“老姑奶奶啊,你說那些鴿子要飛到哪裏去啦?”
老姑奶奶咧嘴笑着,“老姑奶奶也不知道哇!肯定要飛到天外頭去啦!”
她說著。
這時,她對着的這條土道上,出現了一個身影。
一個破破爛爛的身影。
她的眼神一下子變得亮起來,盯着那個身影,很快地喊道:“你看!狗蛋兒,你看!”
她甚至站起來一點點,當然,她的背駝得實在厲害,就算站起來了,也好像坐着一樣!
但是確實,她的老乾癟的屁股離開了小馬扎!
就像一隻站起來的老烏龜一樣!眼中冒出精光!
狗蛋兒掉過頭一看,哇哇叫了一聲,沖了上去!
他像一隻衝出籠子的小土狗一樣,圍繞着那個身影轉着,撕咬着,嘶吼着。
只聽他唱道:“三姑娘傻,三姑娘愣,三姑娘渾身要發臭!三姑娘傻啊,三姑娘愣,三姑娘頭上虱子瘦!”
他唱着新的,歡快的調子。
老姑奶奶伸着脖頸子,眯着眼珠子,聽着。
像是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好事,臉上露出了笑意。
那個身影,那個破破爛爛的身影,先開始一臉驚慌失措的樣子,很快開始和狗蛋兒一起唱起來:“三姑娘傻,三姑娘愣,三姑娘渾身要發臭!三姑娘傻啊,三姑娘愣,三姑娘頭上虱子瘦!”
狗蛋兒不明所以,朝着那身影哇哇叫了兩聲,又喊道:“二狗子!皮蛋兒!你們快來啊!三姑娘唱歌啦!三姑娘唱她自己的歌啦!”
隨着他的喊聲,道路的盡頭哄哄地衝出來兩個小娃娃,都是男娃娃,渾身髒兮兮的,不知道從哪裏衝出來的!
看見他在這裏喊叫,其中一個飛快地衝上來,又喊道:“狗蛋兒!去你娘的!老子才是第一個看見她的!你給我滾開!”
狗蛋兒不敢惹他,畢竟這是二狗子,是這三坡子溝的孩子王!
他像小狗崽子一樣,嗚嗚叫了幾聲,腳下蹬起無數黃土灰塵。
二狗子看着那身影終於唱道:“三姑娘傻,三姑娘愣,三姑娘渾身要發臭!三姑娘傻啊,三姑娘愣,三姑娘頭上虱子瘦!”
其他孩子們聽見他唱起來了,於是跟着唱了起來!
“三姑娘瘋,三姑娘傻,三姑娘整天笑哈哈!
三姑娘愣,三姑娘瞎,三姑娘是個懶蛤蟆!”
哈哈哈哈,那個身影被他們堵住了,不能再往前走了。嗚嗚地扒在地上把自己的腦袋塞到了破襖子底下,顫抖着,蜷縮着,像是一坨破棉花!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她害怕地喊叫。
但是狗崽子們喊聲更加高昂,他們看見了站在路上的大人,卻似乎更加賣力的喊叫,唱歌或者一腳踢在三姑娘身上。
小兒甚惡!
黃色的塵土飛揚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好像畫了臉譜一樣。男娃娃們的汗水沾上泥土,讓他們的臉好像小鬼。
有人終於看不過去了,說了聲:“行了!行了!”
小孩子們並不理會。
二狗子罵道:“張愣貨!你是不是喜歡她?啊哈哈哈哈!”
孩子們大笑。
為三姑娘說話的那人嘟囔道:“胡說八道!狗雞兒,你個小畜生!跟你媽一個德行!滿嘴噴糞!”
二狗子一聽這話,撿起一塊土坷垃朝着那人砸過去!
那人跳開了!
“有種別跑!老子不在你頭上撒尿就不姓白!”
二狗子追着那人跑了!
孩子王跑了,剩下狗蛋兒和皮蛋兒唱了一會兒,也散了。
老姑奶奶喊住他倆道:“快些回家吃飯哇!”
皮蛋兒跑着走了。
她對狗蛋兒說道:“你可不能學那個小王八蛋!滿嘴髒話!知道不知道!”
狗蛋兒道:“二狗子多厲害了!你看看他把張愣貨嚇得!”
“屁!”老姑奶奶拍了他的屁股一下,“他家全家臭的毛糞一樣!你可不能學!行了,行了,趕緊回去哇!你媽一會兒又要喊你了!”
老姑奶奶趕跑走了狗蛋兒,又望了望三姑娘,嘟囔道:“傻瘋子!可憐!”
三姑娘就像一坨爛棉花一樣躺在地上。
黃土的路面硬得很,卻不涼。
她躺的快睡著了。
到了傍晚,街上變得很黑了。
這個時候村裏有的人家還沒有電燈,有了電燈的也捨不得點起來。
人們喜歡也習慣在黑暗中做飯,再吃飯。
三坡子溝的人,終於沒有人唱三姑娘歌了!
三姑娘從地上爬了起來。
她身上有些疼。
她向街道上看了看,遠處的樹墩子和石頭凳子看起來就像蹲着的人影,又像藏着的土狗,她心裏害怕極了,轉身又向著來時候的方向走了出去。
那裏是三坡子溝的老墳。
那裏只有老鴉,沒有人。
三姑娘是個瘋子!大家都知道了。
但是很多年前三姑娘是不瘋的!
畢竟沒有誰生下來就是個瘋子!
三姑娘家是有學問的人家!
現在的三坡子溝的人都不願意說起三姑娘的家!
當然,那一定是在三姑娘家的大劫難還沒有發生的時候了!
現在的三坡子溝的人都不願意說起三姑娘的家!
因為他們一致認為三姑娘家不吉利!
三姑娘的爹不吉利!三姑娘的哥不吉利!
連帶着她媽,和三姑娘當然也是不吉利!
畢竟老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早些年那個時候鬧土匪,三姑娘的爹就被抓走了。
三坡子溝有人說,土匪們讓三姑娘的爹站板凳!站木樁!
他們讓三姑娘的爹頂着無常帽在地上爬!
三坡子溝里也有人說,後梁上的大土匪拿着大馬刀
在三姑娘老爹的脖子上磨刀!
一刀兩刀三刀。就像,就像以前地主家裏宰牛宰羊。
三姑娘的哥是後來出事的。
有人說,他們捆着三姑娘的哥走上黃土梁!
他們打算讓他在那裏吹冷風!
吹黃土高原上最冷酷的西北風!
刀割一樣的西北風!
可是三姑娘的哥剛剛站到梁子上,就忽然一下跳了下去!
就那麼死了!
人們害怕了!
沒有人去給他收屍。
等三姑娘跑出去的時候,她的哥屍體已經不見了!
只留下一隻鞋。
三坡子溝外頭有狼!
是狼吃了他!
三姑娘把鞋子拿回來。
她媽看見了鞋子又哭了一陣,晚上就咽了氣。
然後,三姑娘就瘋了!
她總是逢人就喊:“我爹哪去啦啊!我哥哪去啦!我媽在哪裏啊!我哥被馬虎吃了!”
在三坡子溝,人們把狼叫做馬虎!
因為這些狼可以連馬兒也吃掉!像老虎一樣兇惡!
你說三姑娘還有一個二哥哥吶?不然為啥子她叫做三姑娘,不叫二姑娘呢?
是啊,三姑娘必然還有一個二哥哥。
她沒了一個被磨刀子的爹,沒了一個瞎眼的娘,沒了一個跳梁子的哥,她還有個二哥哥啊!
可是沒有人見過她的二哥哥。
至於她的二哥哥有沒有其人?或者她的二哥哥去了哪裏?時間過得久了,沒人知道。
問那些三坡子溝的老人,都說不知道。沒人知道。
於是,全家都沒了,三姑娘就從一個好姑娘變成了瘋姑娘!
她總是逢人就喊:“我爹哪去啦啊!我哥哪去啦!我媽在哪裏啊!我哥被馬虎吃了!”
就這樣,她幸運地熬過了大劫難。
三姑娘瘋了,但是還活着。
她現在三十了。
她多幸運啊!
三坡子溝的人都說:“三姑娘啊,你太幸運了!你是不是裝瘋啊!你怎麼不喊’你爹哪裏去啦!’?”
但是三姑娘不回答他們了,她每次看到人都躲得遠遠的!
村裡人有的時候就把她忘了。
只有看見她的時候才會記起還有這麼個人!
再後來,不知道啥時候,就有了關於三姑娘的歌了!
先開始是小孩子們在亂唱,後來就有了曲子,還有了調子!再有了歌詞!
寫的真好!
人們說!寫的簡直太好了!
簡直可以和李白的詩一樣好了!
三姑娘一定能流芳百世啊!
現在的三姑娘走到三坡子溝外面了。
黃土高原上最寒冷的割肉一樣的西北風吹她的臉!
她也沒有害怕!
天色更加黑了,但是三姑娘一往無前的向前走,她好像無所畏懼!
瘋了的人當然不會害怕了!
現在的三坡子溝外頭可沒有野狼了!
不知道為啥,反正人們看不見了!
到了夜裏也聽不見野狼的叫聲了。
三坡子溝最年長的老羊頭說,那些野狼都被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嚇跑了!
至於什麼是社會主義國家,那是他從喇叭里聽來的!
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
村頭的喇叭里最近總是這樣說。
老羊頭雖然老了,但是他的耳朵一點也不背,甚至他還認識幾個字。所以他記住了這一句很長的詞。
於是人們都說,野狼被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給嚇跑了!
三姑娘不怕狼。
她不曉得害怕。
因為她瘋了嘛!
她在寒風中站着,遠處的天穹蓋着她的頭。
她抬頭看,冷風割肉一般,但是她倔強地抬着頭,她不怕冷風!
她多麼喜歡被冷風吹啊!
黃土高原上的西北風,能填飽肚子!
忽然,她好像聽到了什麼!
是什麼呢!
是狼叫聲嗎?
可是野狼都被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嚇跑了啊!
“嚶嚶嚶......”
三姑娘也不知道是什麼聲音。
因為她瘋了嘛!
她哪裏能夠分辨一個聲音的種類呢?
但是瘋了的人都很好奇!
她在冷風中,什麼都不怕,她順着聲音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