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是親媽又咋樣

如果這個時候三坡子溝還是當年的三坡子溝的話，那麼，這些傳言也許會被唱出來。

畢竟，以前有那麼多三姑娘歌！

是啊，當年的三姑娘歌就算唱得再響亮，也不過是三姑娘歌罷了！

但是現在已經是1985年了，三坡子溝的三姑娘，她的娃娃已經六歲了。

他已經能夠懂得很多道理了，他能聽得懂很多的話了。

山坡子溝小學那裏有很多的小孩。

有時候小孩們的惡，不經意，看似微小，卻像馬蜂的針。

是啊，山坡子溝有了小學，小學裏有了一個小孩兒，叫做劉志學。

而他的媽媽就是人們口中的瘋子三姑娘。

老戴說，劉志學是個聰明蛋！

“我媽不是瘋子！你們胡說！”

“你媽就是瘋子，你媽還殺了一頭豬，只有瘋子才會殺死一頭豬，一個要做媽媽的豬”

劉志學衝上去和他們打，但是那些孩子，畢竟人多勢眾。

很快，劉志學在學校里就被孤立起來了。

三坡子溝的老師們本來打算叫劉志學的家長，但是一想到他的家長是三姑娘，他們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你想啊，一個瘋子能說清楚什麼道理呢？

而且這個瘋子還有可能用刀！

那實在太可怕了！

於是老師們把劉志學單獨叫到辦公室里，跟他說：你要是再和同學打架，你就不要來學校了！

這是一個多麼惡毒的話，你們怎麼能這樣和一個小孩子說話！

你們這些作為師長，難道不知道這樣的話有多麼大的傷害力？

可是這是1985年呀，這裏是三坡子溝啊。

那個時候的人怎麼會明白撫慰一個六歲的受傷的小孩的心靈呢？

他們喜歡就事論事，他們喜歡人云亦云，他們喜歡把沒有見過的事情當成真的。

劉志學從學校出來，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

他害怕回了家，就看到一個拿着刀的媽！

他彷彿有那麼一瞬間，希望自己沒有這樣一個媽！

一個被別人稱作瘋子的媽！

可是等到他回到家的時候，當他看到三姑娘一個人站在門口等他的時候，他就只剩下滿心的委屈。

他跑過去抱着三姑娘，但是他的眼中打轉的淚水沒有掉下來。

這是她從三姑娘身上學到的最好的一個特點，永遠不要輕易的流淚。

他抱着三姑娘說，媽啊，娃娃知道你不是瘋子。

三姑娘輕輕的撫摸着她的頭說，“娃娃，只要你相信媽媽就好了！”

很快，三坡子溝又開始傳一個消息。

三姑娘家的娃娃，劉志學不是三姑娘的親娃娃！

他是從黃鼠狼溝里撿的！

以前娃娃聽到這個話的時候，總以為人們是在開玩笑，但是在經歷了三姑娘殺豬事件以後，人們再說這樣的話，他心裏縱然不信，也會覺得十分難受。

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問到么？我是不是真的從黃鼠狼撿回來的？

以前他這麼問的時候，三姑娘總會笑着跟他說，你要是從黃鼠狼溝撿來的，那我就是一隻大黃鼠狼，你就是一隻小黃鼠狼了。

但是這一次，三姑娘卻看着娃娃，看着娃娃清澈純潔的眼睛，不知道該怎麼張口了。

有的謊言是善意的謊言，有的謊言即使是善意的謊言，說謊之人卻也難以說出口。

這一次，三姑娘猶豫了。

三坡子溝比她想像的，還要惡。

就在她猶豫的時候，娃娃劉志學卻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麼似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三姑娘一愣神的功夫，娃娃趁着着黑色的天跑走了。

“娃娃？你快回來！娃娃？”

三姑娘喊。

但是，娃娃是個聰明蛋，他想躲起來，就算是三姑娘也找不到。

你說娃娃去了哪裏？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以前人們說，

三坡子溝外面的黃鼠狼溝是黃大仙的地方，人人畏懼不敢去；

但是劉志學一直以來並不畏懼這個地方。

或許，這真的和他是從這裏撿來的有關，誰知道呢！

是啊，劉志學是黃鼠狼溝撿來的，冥冥之中，他可能真的是一隻小黃鼠狼崽子吧！

這裏抬頭能看見黃土高原上清冷的天空，

有的時候星子在極其遙遠的地方向他眨眼睛。

劉志學心想，我不是媽的親娃娃，我是黃鼠狼溝里撿來的。

那我以後還要回去嗎？

那我的親爹，親媽在哪裏？

他們為什麼不要我呢？

許許多多的問題在他小小的腦袋裏回蕩，他的眼淚順着臉頰滑落下來，就像天上的星子一般晶瑩。

一隻黃皮子鑽了出來。

劉志學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劉志學；

四隻眼睛在黑暗裏對視，好像都存在着無盡的好奇。

“你是一隻黃大仙么？”

黃皮子齜牙刨土往後退，好像被嚇到了。或許他在想，我的家裏為什麼會有一個奇怪的東西！

而劉志學此時也在想，我是在這裏撿來的，那或許，他會不會知道我的來歷呢？

“你知道我嗎？我是劉志學啊！我的小名叫娃娃，人們說，我是黃鼠狼溝撿來的！你認識我嗎？”

黃皮子當然不會回答他。

要是真的能回答他的問題，那可就是聊齋了！

黃土高坡上有數不盡的故事，可是絕對不包括會說話的黃皮子。

劉志學看着黃皮子，黃皮子也看着劉志學。

兩個小東西就在黃鼠狼溝冰涼的夜色里看着對方，好像都在探索者對方眼中的世界。

有的時候，獸的世界和小孩的世界一樣單純。

劉志學當然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嘆了一口氣，仰身躺在了身後的草叢裏。

他好像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他比現在還要小，小到一隻手就能抱起來。

一個滿臉都是臟污的人緩緩把自己從地上抱了起來，那人的眼力逐漸散發出了溫柔地光，不知道為什麼，劉志學就哭了。

他說，媽媽。

三姑娘心都要碎了，她的娃娃哪裏去了，她找不到了！

三姑娘從路上追出來，到處是黑暗的影子，到處都沒有娃娃的身影。

她喊着：“娃娃？媽媽想你了，你快回來吧！”

“娃娃，媽媽想你了，你快回來吧！”

可是，黃土高原的夜太寬廣了，沒有人給她回應。

難道我的娃娃還是要離我而去了嗎？

是我太貪心了嗎？

這些年，我太貪心，所以他要離開我了嗎？

她遠望着無數暗影重重，覺得三坡子溝從來沒有這麼可怕。

這時，三姑娘看見了一個小小的黑影。

那是一隻黃鼠狼。

黃鼠狼溝的黃鼠狼。

黃鼠狼在她前面跑來跑去，不知怎麼的，那一刻，三姑娘忽然福至心靈。

她想到了一個地方。

李志學終於從夢中醒來了。

他從一個溫暖的背上醒來了。

“我不是在黃鼠狼溝嗎？媽啊？是你嗎？”

他問。

“娃娃，你可嚇壞媽了。”

三姑娘說。

“娃娃，媽不是你的媽，不是你的親媽。”

她一邊說，一邊哽咽。

好像有無盡的悲涼。

“娃娃，你是媽撿來的。”

娃娃聽着三姑娘說話，鼻子一酸，就流下淚來。

他本來從三姑娘這裏學到了不流眼淚，但是，他畢竟只是一個小娃娃啊。

他的媽在流眼淚，他怎麼能夠不流呢！

“媽啊，你就是我的媽！娃娃就是媽的娃娃！娃娃不該跑出來，以後再也不會啦！”

“媽啊，你別哭。娃娃就是劉志學，不是誰家的別的媽媽的娃！”

“媽啊，你別哭啦。娃娃想回家啦！”

三姑娘就這麼背着娃娃，

背着這個再一次從黃鼠狼溝撿回來的娃娃，一路回了家。

是啊，回了家。

回了他們的家。

劉志學不怕了！

他不怕那些人說他的壞話了！

我不是媽的親娃娃又咋樣！

我還是有一個最親我的媽！

三姑娘也不怕了。

三坡子溝再有人說娃娃不是親生的，那她也不怕啦！

娃娃說了，娃娃只有一個媽！

一個叫三姑娘的媽。

三姑娘心裏多高興啊，好像所有的苦都不能打垮她啦！

那個娃娃是她親手從黃鼠狼溝抱出來的，那就是她的。

無論是誰，也不能再從她身邊把娃娃搶走。

有些流言，你不在意的時候，它也就喪失了威力。

縱然三坡子溝偶爾還會有人說起娃娃，

但是，也很快沒有人聽了。

畢竟，這個時候的三坡子溝，人們更多的，都開始想着以後的日子了。

別人家的悲喜，不是我們的悲喜；

別人家的娃娃，也不是我們家的娃娃。

二狗子在家裏哼哼着三姑娘歌，

他的爹白勝奇不時地往裏面填幾句新詞。

他的媽偶爾會笑，他們也有自己的日子。

有的時候二狗子也會奇怪，為什麼現在的三姑娘歌不像以前那麼流行了？

但是，這個問題他總沒有問出來。

是啊，他要問誰呢？

他是三坡子溝的孩子王。

可是他們一起的娃娃們都各奔前程啦。

狗蛋兒去學習手藝了。

皮蛋兒人家去念初中了。

三坡子溝的那一撥娃娃軍，只剩下二狗子還在三坡子溝了。

他是個孤家寡人的孩子王了。

他比那幾個都大幾歲，如今，偶爾的時候，也開始覺得孤獨了。

“三姑娘啊，我爹打到了你爹，我總要打到了你。”

哼着三姑娘歌的時候，這麼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