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落梅橫笛已三更
王征回到小屋,剛剛在竹椅上坐下,門口人影一閃,卻是落紫跟了進來。落紫嘟起櫻桃小口,說:“為什麼不讓我去華山啊,華陽師姐才不願意去華山呢。”
王征不解,問道:“外出遊歷是難得的機緣,華陽師姐卻何故不願意了?”
落紫卻說起了華陽師姐的一段來歷,讓王征大吃一驚。倒就此明白了為何華陽師姐平時拚命練劍,少言少語。
原來這位師姐本出生廣元大族,名華陽,字季蘭,幼時美姿容,神情蕭散,善彈奏,工格律。六歲時作《薔薇》詩日: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
其父認為“架卻”與“嫁卻”諧音,小小年紀就想着出嫁,還“心緒亂縱橫”,長大后恐失婦行,丟了家族臉面。於是華陽十歲不到就被其父親送到玉真觀出家,曹文逸師叔遊歷玉真觀時將其帶回青城,列入內門。這次去華山,恰要途經廣元,華陽不想與父親相見,當然也就不願意去華山了。
王征大是感嘆,六歲就能作出這樣的詩,的確近妖。從後世的經驗來看,才子風流,才女多情,少有例外。
至於華陽師姐的美資容嘛,卻未必及得上我的唐苑,王征想到這裏,胸口一滯,不欲在師妹面前失態,以手撫胸,搖了搖頭。
修道之人,文採風流者大有人在,也是事出有因。王征來此之後,對道士的觀念已與後世迥然不同。道士入門,習字斷句,三字經,四書五經,乃是最入門的功課。青城山上,山雨閣,聽寒亭,甚至內山門,委心亭,元明宮,上清宮,無不設有講經堂。
這講經堂絕類後世的教室,可不僅僅只講授道家典藏,諸子百家,天文地理,格律音律,琴棋書畫,無所不包。道家典藏晦澀難懂,自然天道高遠難求,道法高深之人無不是飽學之士,否則難修大道。
是故李若水師叔祖入世而高中進士,曹文逸師叔還是閨閣少女時就有“才女”之名,前代有道人黃庭堅,幾與蘇軾齊名。內山門趙師秀師兄十一歲入道,十五歲作《約客》云: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
世所傳誦,名動一時。
王征看了看師妹,心道便是這個情態嬌憨的小師妹,若擱在後世,絕對的文學女青年。
當然這個時代道家外門弟子也有少通文墨的道士,稱為“火居道人”,多習桃木驅鬼之術,主持世間喪葬之事,超度亡魂。天意從來高難問,火居道士難習高深的道法。
那個世界對道士的認識,大約多停留在火居道士的印象層面罷?這也難怪,後世多個朝代,或者打壓道家,或抑道揚佛,道家式微,道藏散失,道統遺落,道家已難有完整的傳承,火居道人就多了起來。
中華文明日久,源遠流長,應有才能傑出之士,續接道統吧,王征想道。
想起前世祖父祖母去世時,道士所唱經文,也不知是不是出自《孝經》,描述人世間父母育兒艱難,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餐雨露風霜,歷歲月寒暑;兒既長大,父母卻老去。直唱得人愁腸百轉,仰望先人,痛悔無地,涕淚交流。
落紫總覺這個師兄自從那次昏厥醒來,就變得有些舉止怪異不說,還總是獃頭獃腦,喜歡獨自怔怔出神。只是,似乎多了些沉穩的味道,讓人回味,惹人,哎呀情牽,想到這裏,紫落面上一熱,掩面奔了出去。
二日後晨分時刻,王征起了大早,整頓行裝,與華陽結伴,向青城山門而去。遠遠望見孫師叔身形挺拔,腰懸長劍,錦帶束髮,氣度閑暇的立在山門匾額之下。
美貌的抱真師叔依舊素衣藍花,前聳后突,卻是黑絲挽發,長發如雲,披在腦後。手牽毛驢,望着王征、華陽二人微微而笑。
王征眼見來的遲了,心道這女道士收拾打扮起來,一樣的磨磨蹭蹭。不禁斜眯了華陽一眼,從抱真師叔手裏牽過毛驢,立在身後。
孫傅對二人看了看,眼神掃過王征時神色稍動,便再不多話,說了聲:“這便出發吧。”四人逶迤北去。
其時金人雖然屢掠北境,但中洲腹地,還算安定。這一路上行船過渡,跋山涉水不提。孫傅乃是天師道掌教首徒,道法不凡,地位超然,路途道觀,以能迎送為喜;世家望族,以爭相攀附為榮;各路州府,道錄院派有道官、女冠,多天師道所屬,一行四人,總受到無法拒絕的盛情款待。
孫傅自矜,飲酒克制,抱真、華陽人既美,又故作冷竣,喝酒之事,王征多半獨自應付。這一路之上,時常喝得飄飄蕩蕩,走的歪歪斜斜,總在半夢半醒之間。華陽早見的慣了,孫傅、抱真卻全不在意。
歷經半月,抵達商洛之地,豐陽關下,華山在望,其時中秋已過,正是落梅時節。
豐陽關朝秦而暮楚,北通秦晉,南聯吳楚,群山逶迤,人物繁盛。這裏是張叔夜天師的家鄉,王征未免又多喝了些酒。
這日薄暮時分,孫師叔與抱真師叔被一群本地名宿、道士女冠圍繞,說古道今,吟風弄月,座中甚至有一位宋室朝廷養老歸田的僕射郎。
王征正感無趣,忽聽得席中有人道豐陽川天竺山多梅,月下賞梅,人間雅事。急忙問了路徑,向孫傅、抱真請允,拉了華陽出來,直向天竺山而去。
天竺山下,果然滿山落梅,梅香陣陣,縱已天色向晚依然遊人如織。書生仕女,小姐丫環,行腳小販,富貴鄉紳,高冷美婦,遊方道士和尚頭陀,不一而足。
二人玩得興起,因了道法小有所成,並不懼怕,徑向山頂爬去。行至半山,已是遊人稀少,此時月掛中天,皎潔如輪,夜空之下,梅香縷縷,沁人心脾,王征酒意漸消。
忽聽得不知何處一陣笛聲遼遠,婉轉悠揚,王徵才聽得半晌,已大驚失色,目瞪口呆:
這曲調,這是?這是!京…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