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貧道有所請
第二天晨起,王征和陳琪只覺得精力飽滿,神清氣爽。但是一整天好酒好菜,馬奶羊奶,招待得十分周到,可是完顏雍和完顏元宜卻象是消失了一般,即不見人,也不派人來叫,竟是不聞不問。一直到第二天午後還是如此,兩個少年在帳中再也憋不住,手拉了手,走出帳來。
外面陽光正艷,雖然北風呼呼,卻並不覺得寒冷。王征走出營帳,詫異地看到兵營門口竟十分熱鬧,似乎有很多本地漢人百姓在門口與金軍士兵做買賣!忙拉緊了琪兒的手,走了過去。到了營門口卻真的看到一些當地漢人或肩挑背扛,或推了小車,帶着自製的米酒、燒酒,高粱酒、玉米酒等,金兵圍了或在品嘗,或者往羊皮做成的酒袋子裏傾倒,之後給付銀錢。有的似乎已經彼此熟悉,相互打着招呼,說著“齊老二,你昨夜是不是又抱着媳婦的乃子睡覺,怎的沒把你噎死?“之類的玩笑話。還有窯藏的大白菜,似乎是火頭軍模樣的兵士在這裏一個個指點着讓來人用小車往兵營裏面推。甚至有婦人帶了小孩同來,孩子們在這裏打打鬧鬧,一點也不懼怕。這倒奇了,王征和陳琪有些不敢相信,印象中的金兵殺人放火,姦殺擄掠,無惡不作。所到之處,漢人紛紛逃亡,這裏居然有軍民聯歡的氣氛?怎麼可能?
其實女真起於白山黑水之間,多民族雜居,女真人起初被遼國統治,多習遼語。而此時自太祖完顏阿骨打建國,已歷三代,女真人特別是女真貴族,接受中原文化教育,已成風尚。朝廷也實行科舉取仕制度,尊崇儒家學說,並設太學。完顏阿骨打之嫡長孫、金熙宗完顏旦自幼隨進士韓昉學習漢文經史,漢化程度很深。完顏旦登基為帝后,仿中原禮義,用漢人文士,大遷女真和契丹入中原,與漢人雜居,按戶授予官田,使業耕種。完顏旦實行“天眷新政”,“大抵皆仿大宋“,女真貴族執射賦詩已成一種時尚。即使完顏亮這個皇帝,雖然荒淫無道之極,卻也極度崇尚漢文化,勤習漢文典籍,詩詞成就很高,時贊“一吟一詠,冠絕當時”。金兵之中,也並非全是女真人,多有遼人,契丹人,也有漢人,“若遇出軍,始發錢米”。在這個時代,交戰一起,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不可避免,但金兵一旦佔領地方,卻大抵實行漢化統治,多行減徭輕賦之舉。因此,原有居民慢慢地並不再逃遁,甚至很多難民回歸鄉里,重新耕種生活。正因為認同中原文化,金滅亡后,絕大多數女真融入漢族。此所謂“金以儒亡”,乃是后話。
女真也有自己的語言文化,但多習遼語,漢語,太祖禁而不能止。因此昨夜兵營之中,有人熟練地唱蘇武的牧羊曲,就一點也不奇怪。這一世的王征,便在大同府生活到八歲,除了習漢語,也是會說遼語和女真俚語的。只是,王征前世為漢人,根深蒂固,這一世卻為金人,從心裏上,王征更認同自己是個漢人,然身體血脈,乃是女真,不可置疑。在王征眼裏,女真所居之地,本也是後世的中華,因此金兵南侵,在他心中,“異族”入侵的感覺就很淡,不過是爭天下而已。大宋的朝廷,也是一家之朝廷,女真的朝廷,既認同中原文化,那也不過與趙家天下一樣,也是一家之朝廷。大宋太祖所出生的時代,正是“五胡亂華”的時期,其所出生之地洛陽,正是五胡之亂的核心地帶之一,又怎麼能肯定他就一定是漢人了?誠然,這個時代對於大宋,對於中原百姓而言,女真當然是異族。反抗異族入侵,理所當然,可歌可泣。
在王征看來,我們華夏的祖先,有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僅從血脈人種上來看,華夏的祖先,未必只是一個種族。華夏文明從來就不僅僅是漢族文明,民族精神和民族主義固不可缺,亦不可少,但大漢族主義或者就偏頗了。漢族這個民族之所以偉大,歷經災難而堅不可摧,固然是一種血脈傳承,但同時也是一種文化傳承與文化認同,在共同的文化傳承和文化認同的基礎上的血脈交融。於王征而言,此時金兵南侵中原,是大宋的土地丟了,卻不是華夏的土地丟了,與戰國時代秦國爭奪天下,統一六國未必有本質的不同。同在華夏的土地上生息,恢復不恢復河山不是最重要的,不過就是王朝更替罷了,對天下黎民好不好,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不知何故,此時王征卻一閃念,想到了前世的小白文,雖然淡如白開水,但以其直白無腦易懂逐漸被一部分年輕一代所喜愛。作為中華民族主體民族的漢族,以其源遠流長的文化傳承,成為民族不斷強大的基因。若有一天漢文都被“TMD”,“NND”,“哇塞“,“哈羅”這樣的詞語取代,變成了小白文,淡去了這種偉大語言的含蓄和咀嚼之美,婉轉之意,沒有了傳統的想像空間,是不是會減少它的魅力?歷史的走向也好,文化的傳承也罷,非是我能想明白的,王征嘆了口氣。可是,小白文啊小白文,想說愛你不容易啊!
王征回過神來,看到兵營門口漢人百姓與金營士兵做交易這個場面,心裏有些百感交集。轉頭看了看琪兒,但見她看到金兵,眼中乃有隱約的仇恨。“這也難怪,她卻與我不同,她雖然那時年紀還小,但她親眼看到這一世的父母親人,被金兵殘殺殆盡,不仇恨才怪。”王征想到這裏,握住琪兒的手不由得緊了緊,說道:琪兒,咱們回營帳吧,外面還是有點冷。”陳琪點點頭,兩人手牽手往營帳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金兵謀克(相當於百夫長)急急地跑過來,對王征和陳琪說:“王爺有請,二位隨我來。”看他眉粗骨大的模樣,漢語卻說得十分爽利。
王征和陳琪走進大帳,只見遼陽王端坐大帳中央,臉色雖然仍有些晦暗,眼睛也略略有些腫,但人卻已經顯得十分沉靜。完顏元宜陪坐一旁,見二人進來,微微點頭。領二人進來的金兵謀克把門口的衛兵轟走,自己走到帳外三丈開外,一手按刀而立。
這次卻是元顏元宜率先開口:“王妃遺骸,所葬何處?”這個李師叔祖可沒有交待,王征並不知曉,如實答道:”草民不知。”完顏元宜也不驚訝,說道:“他日得便,還望李天師告知。”說完,完顏元宜便靜坐不言。完顏雍看了看王征和陳琪一眼,沉聲說道:“王妃所應之事,若本王有幸,定不食言!”說罷,完顏雍卻站起身來,走到王征三尺開外站定,問道:“你說你是我金國京西路大同府人氏,名叫完顏征,然我觀你言語外貌,不類我同族,卻是何故?”王征笑道:“我姓氏名字,那還有假?我自幼隨父南遷,受中原禮義,習儒家經典,言行外貌,與南人無異,有何奇怪?”完顏雍似乎怔了怔,隨即雙手往背後一負,說道:“你既是與我同族,便不走了,隨了本王如何?”王征一驚,看了看陳琪,心道:你們乃是琪兒的仇人,這可如何使得?再說,我只是一心求道,和琪兒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要做。王圖霸業,與我何干?想到這裏,平靜地說道:“草民無福,身在道門,王爺所請,草民不能受。”
完顏雍聽王征這麼說,久久不語,慢慢踱回坐下。沉思片刻,問道:“你送信與本王,於本王有恩,你需要什麼獎賞?”這次卻輪到王征沉默,王征心裏思忖:這個完顏雍,若不出意外,日後便是金世宗,有“小堯舜”之稱。歷史上極有可能就是他,第一個提出“中華一統”這個說法。我與琪兒來自另一個時空,身在此處,心在星外,榮華富貴,金玉珠寶於我都是浮雲。不如我……想到這裏,王征裝出很誠懇的樣子說道:“貧道一心向道,但求長生,世間榮華,金銀富貴,不在我心上。我不求王爺什麼獎賞,但卻有一請。”完顏雍說道:“你且說來聽聽。”王征道:“我本金人一族,但自幼受漢家教化,南人待我,親如骨肉兄弟。這白山黑水,長江黃河,崑崙之巔,珠峰之頂,東南海濱,四海之內,俱是華夏,血脈相承,骨肉同源。貧道但無他求,只望王爺存中華一統之念,天下子民,無分夷漢,俱是兄弟,眾生平等。”完顏雍聽了,目光炯炯,異彩連連,似是驚訝,又似是隱有讚賞之意,卻不流露,問道:“你這是儒家,還是道家?”王征道:“王爺自幼習漢家經典,自然知道是誰家。”說完,不復再言,後退一步,隱有告辭之意。他此時不再自稱“草民“而稱“貧道”,那也是明確告訴遼陽王,他乃是有志修道之人,有所為有所不為,不會輕易受世俗中的誘惑。
王征也知道,烏林王妃在信中,為其夫君遼陽王謀划甚多,比如叫他不可收她的屍骸,裝作若無其事,將稀世之寶白玉帶送給完顏亮以示弱,尋機離開濟南府回到遼陽再圖后舉等等,如此說來,完顏雍最近有得忙。見完顏雍並沒有立即放他走的意思,王征又上前一步,施了一禮:說道:“貧道受人之託,諸事已畢,向王爺辭行!”說完,也不等完顏雍回答,過去拉了陳琪小手,往帳外就走。完顏雍和完顏元宜似乎身體動了動,卻又坐下,靜靜地看着王征和陳琪走了出去。直到二人跨馬“滴打滴打”出營,才見完顏雍和完顏元宜兩人站在大帳門口,遙遙相望,靜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