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心澤

第49章 心澤

利刃是從我背後刺進去的,洞穿了我的脊骨,從腹部刺出。

刀刺進去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呢?

為什麼殺我?

還是。

為什麼是他?

應該是他,只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過了初十,下一個佳節該是元宵。

天氣漸漸回暖,凝霜湖上開始起晨霧,入夜後再也聽不見融雪的滴答聲,好在白日晴空,雲多不至於蔽日,反之雲團堆疊,加之日光普照,給人一種富足般的心滿

七澤跪在東閣外面的萬軸台上一動不動,他低垂眉目陰沉着一張臉,十步開外便能感覺到陣陣陰仄氣氛,像極了畫本里被道士不甘心降伏的鬼怪,給一把刀就能立刻大開殺戒。

從書司殿的窗戶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半座架在水上的瀾影棧橋,赭石色的枯荷杆子乾癟地戳在水面上,長長短短的,毫無美太可言,而萬軸台與浮虹橋相連,在欣賞殘荷敗柳的同時,亦可看到七澤跪在萬軸台上如枯荷杆子一般細長的身影。

“吾主,您要是不忍心,就讓少主回來吧……”小蛇童端着手站在我邊上,不停地左晃右晃地輕聲跺腳,看樣子已經站得腿腳酸痛。

“跪了幾個時辰?”我撐着窗子托着下巴,另一隻手指尖敲在窗框上發出“嗒嗒”悶響。

“三個時辰,您……也看了三個時辰了……”

“唔……”我看了眼空中的日輪,猶豫了許久,“不急,現在是日子最毒的時候,過一個時辰再去叫他。”

“可是……吾主……少主會不會撐不住……”

聽到小蛇童如此提醒,我敲窗框的手指突然停下來。

確實,時間差不多了。

如此想着,我的目光終於從七澤身上挪開,望向殿內桌案上的茶壺。

小蛇童順我目光,很快猜透了我的心思。

“吾主……是不是讓小童……給少主送點水……”

想來小蛇童平日裏也受了七澤不少照顧,在這個時候竟知道以德報恩起來。

我笑了笑,“你若想送,我也管不到你。”

看着他面色一喜,忙提壺將茶水倒在茶盞里,飛也似消失在半掩的門扉之外,我緩緩回過身,將藏在懷裏的白瓷小藥瓶拿出來,滿意地看了一眼。

給雲衣治傷時昭昭拿出來的一大堆葯,她都還沒有放回去,幾日前我收拾書架,正好發現那些瓶瓶罐罐中,有一瓶我在小老頭那兒見過的清世極樂散,這葯原是做麻藥之用,成分除了西域來的鼠尾草外,就是喜聞樂見的夾竹桃、罌粟、曼陀羅,晒乾了打成粉,動刀子的時候撒在傷口上,就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副作用是藥效起作用的時候,人會陷入類似於醉酒的迷魂狀態,產生暈眩,幻覺以及脫力。

料這世上能給弟弟下藥的姐姐,除了我大概也沒有第二個了。

小蛇童這樣機靈,到讓我省了舌勸他去送茶。何況我罰七澤跪這麼久,那小子要是還在氣頭上,不一定賞臉肯喝我送的茶,如今東風自來,七澤的白澤靈魄本事再大,不知道的事終究還是不知道。

不過半刻,書司殿外便傳來了兩個腳步聲,聲至門口,忽然有重物落地的,接着就是小蛇童驚慌失措的喊叫。

“啊啊啊!”門猛地被小蛇童撞開,只見他欲哭無淚地拖着躺在地上的七澤,看見我的那一刻哇一聲哭了出來:“嗚……吾主……少主他……他……”

“知道了,”我連頭都沒有回,平靜道:“先拖到我榻上去。”

小蛇童老老實實照辦,還負有罪惡感地提七澤蓋好了被子,雙手合十拜了三下。

“吾主……”

“去請三長老過來。”

原本說好,等我回妖域的時候,地北伯會將十年前的一切事情告訴我,如今我妖力尚未得到控制,東閣之外靈渚門的消息也未有定論,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得知幽火之劫的始末,是哪一族引起的叛亂,我都無能為力。所以自回到東閣以來,我也不煩不躁,將地北伯吩咐的事情一一做完,只待回到妖域之時,自己能擁有於妖主之名相當的實力。

可七澤所說的話,讓我等不下去了。

我想知道,現在就想知道。

知道我引狼入室這個“事實”。

十年前,神木妖主遇到了玄皞門的大弟子,大弟子以其才智與妖主談恰,得其信任,妖主自以為遇到知己便將其帶入妖域,最終招致伏魔。

要是畫本的話,大概就會這麼寫。

正義機敏的仙門弟子,與愚笨貪婪的妖域魔,顯而易見的結局。

七澤的藥效還沒有完全發揮作用,躺在我的書床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囈語,半夢半醒間瞥見我都不正眼瞧他,用僅存的意識支吾道:“阿……姐……你好狠毒……”

“你就死在這裏吧。”我假裝冷哼:“念你是我弟弟,我專門挑了砒霜好讓你早點解脫。”

“你……還……不如給我砒霜……”

小夥子還在逞強,卻終耐不過藥性,不過眨眼的功夫,七澤的瞳孔已經一片渙散,再喊他名字,就只能看到他睜着眼睛直直地望着樑柱,嘴裏喃喃自語,對周圍的一切渾然不知。

還是等一下交給地北伯好了。

恰巧小蛇童也在這個時候回來,告訴我地北伯又一次失蹤了。

“他不在輪迴殿裏嗎?”

“侍殿的弟子說三長老兩天前收到一封信,接着從輪迴殿裏匆匆忙忙出去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算日子到今日申時正好三天。”

我蹙了眉,想到可能是妖域出事了,心裏不自覺地煩躁起來。

“如今輪迴殿的事務是誰在管?”

“是靈渚門的大師兄,叫秦蘇木。”

我差點忘記,蘇木是知道地北伯身份的,也知道我的身份。

“那……他知不知道我在東閣里?”

小蛇童搖了搖頭,回道:“並沒有告訴秦蘇木,只是說少主這幾日在東閣里勤學而已,不過……吾主,要小童告訴他嗎?”

“不,還是不要給他添麻煩了。”

上一次見他,還是在元喜鎮的茶館裏面,我還是東閣的書司,還是從蘇州城裏出來的小賬房,是那個即使身份虛假卻讓我活得自在的阿鯉。

正傷懷,卻聽耳邊石破天驚響雷般的喊聲乍起,嚇得我和小蛇童心肝都猛地一顫,差點一口心血就吐了出來。

七澤喊着穆棠的名字,在垂死病中驚坐起,頓了片刻又重新倒在枕頭上。

我終於聽清楚了他的喃喃。

“小棠……”

“別過來……”

“為什麼不逃……”

我聽着,感覺自己的呼吸,正在被絞心的疼痛剝奪。

七澤要是真的憎恨穆棠,就不會在意識模糊的時候,一直喊“小棠”,不是“穆棠”而是“小棠”。

或者說,在七澤心裏,穆棠的位置正好是憎恨的極端反面。

最愛的人。

將他逼成這樣的人是我。

罪魁禍首,是我。

如果他的姐姐不是妖主,沒有被玄皞門誅伏,七澤或許就不會那麼痛苦。

他為什麼不恨我呢,他要是恨我,與我恩斷義絕,該有多好,我的傻弟弟。

“吾主……”

待我回過神,臉上早就濕了一片,在眼眶裏還未後繼的淚水,被我強硬地抹去。

至少在七澤面前,不能哭成這個樣子。

“把少主扶到玄皞門來的小姐那裏去,做得到嗎?”

“嗯……”小蛇童蹙眉,半晌點了點頭,“我儘力。”

“還有,”欠七澤的太多,該還一些,“等少主醒了,告訴他,給我三天的時間,三天裏,我一定想出一個讓他從玄皞明媒正娶穆棠的方法,到時候,我要讓整個玄皞門都喝上他們兩個的喜酒!”

明媒正娶嗎?

整個玄皞門嗎?

我只是不想讓他們變成二師姐和唐璇那樣。

三天的時間,說是長也長,說是短也短。

如今天域中以玄皞天域為首,為首者樹大招風,附庸與針對者皆林立,緊挨着的靈渚天域和凌蒼天域,雖有實力卻都不及玄皞。

靈渚安分守己以求自保,卻因門內術法劍走偏鋒,而被玄皞視為異類,多以排斥。

凌滄天域實力高於靈渚,再加上拉幫結派,如今勢力日漸壯大與玄皞天域針鋒相對,似乎覬覦玄皞門仙門首位已久,更是玄皞門的眼中釘肉中刺。

直接去提親,不僅會被拒絕,還有可能被轟出來,被其他仙門恥笑偷雞不成蝕把米,不成。

假裝身份,紙終包不住火,若是被揭穿,下場會更難堪,不成。

搶親,會被亂劍砍死,不成。

如此這般,日日夜夜地想,想到廢寢忘食卻一籌莫展,三天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只有一個腦子,最終還是沒有辦法。

而在第三日,我幾乎絕望的時候,東閣正門突然被敲響了。

敲了三下,又敲了三下。

不是小童和七澤,他們兩個都有地北伯的術法進東閣。

難道齊無洛找上門來了?

我撐着身子順着地北伯搭的懸梯滑下去,勉強走到門口,站定了,靜靜地聽門外的聲音。

“阿鯉。”

蘇木?他怎麼來了?他不是不知道我在東閣里嗎?

我將手放在門上,突然想起地北伯囑咐無論如何,都不要相信除了七澤和他小蛇童之外的人,不要讓他們,進入東閣的的結界。

“阿鯉,你在裏面,對嗎?”

我默然不語。

“你應該在裏面,前幾日我在七澤的點心裏藏了幾個較酸橘子,回來時發現沒有了,七澤喜食甜,想來能把酸橘子都吃完的,也只有你了……”

他一聲輕笑,卻帶半分惆悵。

“如果實在不能見我,就不用開門了,我……站一會,便會回去……”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蘇木這樣寂寥的聲音。

就這樣靜默了一個時辰。

“阿鯉,門內事物繁雜,我先走了,明日我會再來看你……”

轉身離開的一剎那,眼前的雕花門發出一聲“吱嘎”,我站在門內,透過門縫,看到一片衣袖水色闌珊,那眯起的狐狸眼,和眼中星光般的訝異欣喜。

“阿鯉!”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無桑手記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無桑手記
上一章下一章

第49章 心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