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爻篇 喜宴
雲衣沒有想到,九鯉竟會這樣快地敗下陣來,憑她與百草溝通的本事,得取“蒹葭”不過易如反掌。何況九鯉曾問過雲衣百妖市有沒有長劍,“蒹葭”與斗醫大典是他專門為九鯉準備的,只等她取得斗醫龍首,“贏得”長劍“蒹葭”。
事與願違,太出乎意料了。
精細安排的計劃出了紕漏,雲衣心頭有些哽,但在他看來,無論如何都不能委屈了自家主子,便笑着開口詢問道:“吾主,您不想要龍首了嗎?”
“想啊,我真的很想搶龍首,但是你看,白郎中快要氣死了。”九鯉回頭望着衝上高台帶女兒謝禮的白郎中,眼裏沒有一點失落,反之是暖絨絨的欣慰。
“白郎中白手起家,經營醫館白蛇廟這麼多年,雖然脾氣有點沖,女兒有點煩人,但救苦救難,也算是個良心的好郎中,我不忍心他們的名聲攪被一個不懂醫術的草藥販子給攪黃,就主動認輸了,只不過……”
她將手裏的笛子抬起來,伸到穆爻面前。
“只不過……沒給你贏到‘蒹葭’劍,這根笛子,你就將就一下吧……”
鳳蕭生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九鯉看着穆爻手裏的木片掉在地上,幾個迴旋,發出“噠噠”的聲音。
“你讓我……等這個?”
“嗯……雖然不是我最想送你的……”
看着九鯉一臉“求你收下”的可憐表情,穆爻不知怎的就想起蔥蔥溪樹,靡靡江蕪,盈盈水間的漣漪,脈脈而不得語。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抬手的一剎,雲衣的話從穆爻腦中一閃而過。
“吾主只是對你有興趣,待她的新鮮勁過了,你從哪裏來,給我回哪裏去……”
手指在發抖,他的心裏不知怎麼升起一種鬱郁的情緒,張牙舞爪,將本就不多的歡悅全部吞沒。
“你還是自己拿着罷。”
九鯉的心一下子就空了大半,默然地杵在原地,她只覺得胸口一陣接一陣的發疼,這疼痛是從笛子上傳來的,從指尖一直傳到心尖,攪得眼前一團渾濁。
許久,她稍稍一頓,趕忙佯笑着將手裏的笛子收了起來。
“哼,再不給你了。”
“阿姐!你偏心!怎麼不給我?”
雲衣將九鯉的神情看在眼裏,狐狸眼中一片慘淡,卻終沒有開口阻止穆爻拒絕九鯉。作為東孤丘狐族的下一任主司,他要做的,便是喜九鯉所喜,悲她所悲。
前提是,他要保證九鯉是主,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她都要是悲憫妖域統領萬妖的主,更是他的主。
不能是別人,只能是她。從她賜給他名字的那一刻開始,他便決定輔她一世,絕無二心。
狐狸,果然是一種狡猾而貪婪的動物。
曼曼笙歌自東而來,與天風和鳴,有狐仙,狐首人身者,騰雲駕霧而來。其執扇者三十六人,舉華蓋者三十六人,挑燈者三十九,旗者三十九,鑼者三十九,絲竹管弦箜篌者不勝數也。
隊伍最前頭的是穿着喜服的雲滁。劍眉星目,英氣逼人,頗有族長的風範,但他個子高得令人害怕,聽雲衣說,雲滁小的時候就是兄弟幾個裏最長的狐狸。比起雲衣,雲滁的頭髮還要再白一些,如同在暮春時分,覆上的一層飛絮。此為妖力強盛的詔示,如同紙保不住火一樣,妖力盛至如此,必然在樣貌上也有所顯現。
雲滁身邊的新娘子,則是九鯉見過東孤丘甚至整個神木妖域最惹眼的人兒。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眉如翠羽,腰如素束。勝過清水芙蓉,俏若三春之桃。半面金絲鳳尾面飾勾出眼角飛霞,簌簌流光。
傾國之花。
這支迎親的隊伍闖入眼中后,九鯉便再看不見其他的東西了。
好羨慕。
“二當家。”
兩隻狐首人身的小狐狸神色匆忙地擠進人群,俯首在雲衣耳邊一陣私語。
“吾主,”雲衣攏了袖子,俯身朝九鯉行了一禮:“請吾主移步北冥。”
千里之鯤,北冥之魚。
上一代狐族族長還活着的時候,狐老爺子曾神秘兮兮地跟九鯉說,總有一天他要將整個狐族搬到鯤背上去,如此一來,多吸兩口仙氣,說不定哪一天就能真的成仙。
九鯉記得,鯤背上確有一座古殿,就叫北冥,何人所建不詳,卻是阿爺琅玕妖主用來躲避公務自娛自樂的地方,十幾年前琅玕妖主神隱,鯤落在剛繼位的雲滁手裏,就如同廢棄一般,再沒用過。
沒想到,再次拿出來用,已經是雲滁的婚宴。
東孤丘三歸崖上搭起了一條長長的天梯,自崖邊延伸至不可窺見的天際。而天梯兩邊分立着許多挑花燈的狐首侍女,一隻只眉目低垂,神似人態。而在天地相交之處,一個巨大而朦朧的影子停在半空,寬大的雙鰭有規律地上下擺動,發出低沉的隆隆之音。
雲衣趕在迎親隊伍前,先一步到了三歸崖,身為狐狸洞的二當家,站在堂門口迎送客人也是他份內的事。
“吾主,您且先入殿。”
“雲衣,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麼事?”
九鯉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雕花精美的木頭匣子,金鎖扣一轉,匣蓋打開,一對鴛鴦雙珮赫然出現在雲衣的視線里。
“吾主……這是?”
“雲滁大婚,是神木妖域的大事,如今因為我的緣故,六族出現嫌隙,長蟲王和大狗都沒有來賀喜,是我的過錯。這只是其中一件,我已經吩咐少淏過幾日將剩下的送過來。”微微一頓,九鯉轉了神情,朝雲衣露出笑靨:“待到雲衣成親的時候,我定讓六族同來慶賀,一定辦得比現在還要風光。”
胸口好像有什麼東西,想要衝破血肉衝出身體,將所有慾望化作吶喊,歇斯底里。
許久,雲衣才回過神來,垂眼勾出一抹笑意。
“小八,鳴鑼。”
站在雲衣身後的是一隻精瘦的狐狸,提着一個小鑼“哐!”地敲了一聲,提了嗓子好像要讓整個東孤丘的人都聽見似的,高聲道:“妖主,少主七澤,前來賀喜!”
被紅綢裝飾的北冥殿,各處都是一片歡天喜地。而那千層珠簾隨風亂響,似一地的硃砂,沾在人的鞋子上,也沾了一身的喜氣。張燈而結綵,祝福之聲隨瑞氣升騰,酒香濃郁撲鼻,交杯碰盞好不樂乎。
“穆爻你看,那個是狐七,雲衣他爹的弟弟。狐十二,雲衣他爹的弟弟的第三個兒子。狐三十三,雲衣他爹的弟弟的第三個兒子的二叔的第十三個兒子。”
穆爻聽着九鯉擺弄狐狸洞的家譜,一言不發,覺得頭疼。
卻聽得一聲尖利的嗓音乍響:“老天爺啊,小兔不知吾主駕臨,失禮失禮。”定睛卻不見哪裏有人迎過來,九鯉一個哆嗦,手裏的橘子順着台案從另一側滾了下去。
“哎呦!”那個尖利的嗓音哀嚎了一聲。
九鯉探了頭才看見那個發出聲音的東西,加起來沒有兩個巴掌大,圓滾滾白花花被橘子壓在地上,正艱難地掙扎。
“兔爺?您沒事吧?”九鯉連忙過去扶他起來。
“小事,小事。”
待那兔子翻過面來,穆爻才看清楚,那是一隻滿臉長須的“老兔子”,頭頂的毛已經禿了一塊,耳朵不知什麼原因也只剩下一隻半,耷在腦袋邊上晃晃悠悠。要說唯一的優點,便是兔爺精神得很,掙脫橘子的魔抓后活蹦亂跳一點事也沒有,反而腆着臉向九鯉討起東西來。
“小兔家新添一子,思來想去不知起什麼名好,今日遇見吾主,還望吾主賜個名字……”
賜名字這種事情,九鯉只做過一次,那就是在雲衣第一次見她的時候,為方便喊他,將他的“狐三十六”改成了“雲衣”。
“那,兔爺想要什麼樣的名字?”
“小兔的長子名曰李青龍,次子名曰劉諦聽,三子名曰王鳳凰,如今第四子,小兔還望也能又個氣震山河的名字。”
九鯉聽見穆爻咳嗽了兩聲。
“兔爺……還真是……博學多識,可……為何您的三子連姓氏都不一樣……”
“小兔所取的姓氏都是大姓,日後必將我族發揚光大。”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您的鄰里……咳咳。”
九鯉已經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不如,喚麟兒可好?取意麒麟,獸逢祥瑞。”
穆爻的聲音穿過堂中繚繚雲煙,在九鯉的耳邊響起。對於過於惜字如金的他來說,這一句話顯得格外難得。
他還真會給小兒取名字啊……瑞獸麒麟,只取一字,倒也不顯得招搖了。
就在穆爻轉眼看九鯉的一剎,一個不切實際的畫面從九鯉腦中一閃而過,快到連她自己都沒有捉到,只留下一陣韻味綿長的心悸。
“嗯……這個名字,甚好。”
“謝吾主。”兔爺領了名字,歡歡喜喜落座去了。
此時七澤塞了一嘴的葡萄過來湊熱鬧,見到九鯉臉上紅彤彤的,挑着嘴角道:“好就好,阿姐你臉紅什麼啊?”
九鯉將手裏的橘子塞進七澤撐滿了的嘴裏,陰仄仄笑道:“熱的。”
一鑼入席,二鑼開宴,三鑼迎佳人。
“吉時已到!”